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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百六六折 诳世弥弥,天涯莫问

    那枪杆通体黝黑精亮,粗如杯口,与匹练似的沉水古刃相交,竟是流光化散、
刀刃偏转,陈三五惊觉有异,已来不及双手握刀。

    他膂力虽强,然古刃的珊瑚金握柄非比寻常,单臂舞动毕竟不能悉数发挥,
奋力挡开三枪,第四下力有未逮,被长近两尺、厚脊阔剑般的枪刃带到左臂,咬
牙退了一步,重新摆开接敌的架势。

    ——高手!

    应敌时全副心神放在交锋之上,此际定睛一瞧,赫见持枪者是云总镖头,陈
三五吓得不轻。没听说云总镖头使枪,况且,这杆枪哪儿来的?观其成色光泽,
加上沉水古刃削之不断,怎麼想也只能是掺了玄铁一类——

    那枪丈二长短,扣掉枪头,铁杆便有一丈,要浮现这独特的乌沉钝光,得掺
多少玄铁!份量之沉,怕要两名壮汉才能抬著走,云接峰掖枪狂奔,内息体力的
负担重极,况持以应敌,两相竞快?

    陈三五嘴角微勾,浮露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这下公平啦,看谁撑得久,谁
就能赢!

    他一向擅长简单之事,越简单做得越好,打定主意更不犹豫,笑道:「云总
镖头,我来啦!」荡开一片水光,映著粼波的沉水古刃悍然挥出,大步飞跨,左
抡右扫,正面劈云接峰一刀,下一记忽至身侧,横击枪杆,全不留力,打得满场
飞绕,竟无一霎稍停!

    云接峰双手持枪,腰马一沉,不仅下盘稳若磐石,连反击都控制在身前这一
大片扇型领域,无论陈三五左来右回如何变位,始终攻不进他肘胁之后,巨刃长
枪轰击间,速度快得分光化影,若非激荡的劲风掀尘走沙,打得地面坑裂、片石
旋飞,宛若两名数丈高的金甲巨灵神挥拳斗殴一般,闭上眼还以为是快刀快剑连
绵相竞,金铁交鸣密如连珠,听得人连喘息的余裕也无。

    陈三五一轮抢进,未能突破枪围,反而越发摸不清对方招式路数。

    大凡枪法,不外乎点扎挑拦、闪赚提颠,「闪赚」者,乃利用枪头方向之易,
造成虚、实变化;「提颠」则是以身法步法,大动作地避免对方顺枪杆深入,所
谓「见肉贴杆」也,同时幅度变大亦可提升威力,攻守两利。

    然而,云总镖头的枪势大开大阖,似乎全在面上移动,专打横面,宛若一片,
说是枪法,更像挥舞大旗,若在这丈余长杆挂上一幅旗旆,威力恐怕不仅於此。

    陈三五挥舞古刃,连劈带扫,都被长杆挥开,劲力所及,身子被挑飞尺许,
落地微一踉跄,惊觉体力消耗过钜,正欲抽退,不及佯攻掩护,云接峰「唰!」
一声枪尖标出,扎中他的左肩!

    陈三五在枪尖入肉的瞬间身子一斜,沉水古刃靠上铁杆,忍著枪刃撕开臂上
肌肉、几能见骨的剧烈痛楚,「唰——」地擦著火花向前疾奔,速度快绝,眨眼
冲入一丈之内,碧波荡漾的沉水刃尖逼近云接峰的持枪之手,「噗!」破风声至,
云接峰手背绽开一抹极细极长的血线,再不弃枪,转瞬便是五指飞离的下场。

    所以云总镖头毫不犹豫地舍了他的兵器。

    云接峰双手一放,趁枪未坠地,肩靠掌出,铁杆如杠杆般拉开弹回,将陈三
五连人带刀猛然弹飞!此著并非全无风险,他出掌的刹那间,刀已至左肩,刃尖
入肉半寸,陈三五闷声弹开之际刃尖一抹,带得云接峰肩衫血出,酾空如虹。

    他咬牙单膝跪地,轻舒猿臂,一把拽住了枪尾。蓦地脑后劲风抽落,云接峰
著地避开,起身赫见原本立足处轰出一条水沟深浅的骇人印迹,诸凤琦咧著血口,
挥动那条长达丈半、宛若银龙般的巨型钢鞭,狞笑道:

    「云总镖头!上回咱们拳脚没分出胜负,今儿就来比比兵刃罢!」

    从万安邨回来的青玄豪士不仅取了步弩,也带回凤爷的兵刃,只是谁也没料
到他会对云总镖头出手。云接峰狼狈避过,趁诸凤琦长鞭卷向陈三五,足尖一勾,
将枪杆掖於右胁;诸凤琦没等他调整握持,又一鞭抽来。云接峰避之不及,不能
再舍兵器,单臂一格,踉跄后退,嘴角汩出朱红。

    他左肩受伤不轻,伤口离臂筋不过分许,差一点便废了条臂膀,已使不动双
手大枪。但诸凤琦的丈半银龙钢鞭势头太恶,非空手所能敌,只得半掖半握著枪
杆中后段,用身体的力量挥开鞭击,脑中忽响起孟庭殊清脆动听的低语。

    ——他一有机会便要杀你。

    是麼?可我一点也不怕死。我已苟活太久,太对不起天地神明。死才是解脱。

    诸凤琦虽只单臂,但陈云二人双双负伤,被攻了个措手不及,均未得喘息的
余裕,被他左右抽击,只能以最糟的状况应战,看来便像一力压倒两人似的。诸
凤琦极是享受这种以力服人的感觉,抽击之间狂笑不止:

    「再来呀!再来呀!你们不是挺行的麼?怎地如此不堪一击!」巨龙银鞭狂
抽片刻,云接峰右腿后移、脚跟踩稳,将枪末往身后地面一拄,便欲坐倒,藉此
修正持枪的姿势——然而此举极险,若是枪身被钢鞭击实了,云接峰形同贴著大
枪被硬击一鞭,便未被打得口吐鲜血,定也留下极重的内伤,形同舍身。

    果然诸凤琦看穿他的意图,眉飞色舞,拖鞭一旋,拦腰抽向云接峰,他若不
舍枪仆卧,这鞭便要抽在他肩颈之间。

    云接峰早已料到,面无表情,铁了心拄地一坐,转过伤肩欲迎敌袭。蓦地一
抹碧波横里挑来,被钢鞭压弯的刀刃宛若担杆,陈三五咬著满口血温,奋力将鞭
节挑回,单膝跪倒变换守势,扬声道:

    「总镖头太不爱惜性命啦。不见这厮要败了麼?」

    诸凤琦面色丕变,怒喝道:「无名之辈,胡说什麼!」抖鞭一抽,欲将陈三
五拦腰击出,赫见沉水古刃一翻,准确挑断连接鞭节的钢环,轻轻巧巧卸下鞭头!
陈三五持刀起身,追著钢鞭一抖刃尖,手腕偏转间,又顺势卸掉第二节。

    诸凤琦回鞭自保,送掉第三节鞭条之际,乘势飘退,气急败坏道:「这怎麼
可能!你等明明……明明……」一口真气转不过来,以伤掌轻按胸膛,面容竟有
些白惨。

    「很简单啊凤爷——你累了。」陈三五笑道:

    「你难道没看出来,咱们三人之中,就属凤爷的内功膂力最弱啦,一抽两,
太吃力啊!」言笑间挺刀飞步,窜入钢鞭的防御圈内,波光急颤,七八尺长的巨
刃使如软剑缅刀一般,一口气卸掉剩余的十枚铁环,见诸凤琦手中只剩光秃秃的
鞭柄,背心飙风忽至,脚跟一立,平平滑开丈余,回刀荡开笔直的枪势,笑道:

    「云总镖头!你莫急——」语声顿止,咬牙闷哼,倏地松开古刃,一掌劈得
诸凤琦踉跄后退,自陈三五背门拔出的鞭柄上冒出一截三寸来长的尖锥,鲜血淋
漓。

    陈三五舍刀、摔掌、跃前三个动作一气呵成,锥尖入体寸余即被挣开,未能
穿心破膛。他奔出两步便即倒地,眼冒金星,诸凤琦却已大步行来,袖中垂落一
鞭,照定陈三五脑门击落!

    千钧一发之际,红缨大枪破空掷来,诸凤琦身子一侧,枪刃并著铁杆擦过胸
前衣襟;便只这麼一阻,云接峰已赶上前来,右手抓住陈三五衣领迳往后拖。

    诸凤琦面露邪笑,袖中鞭二度抽落,手无寸铁的云总镖头劲贯左臂,整条臂
膀顿时坚硬如铁,横抬一架,硬受了这一抽;细细的钢鞭连转几匝,刮破臂韝袖
管,勒出殷红血痕。

    云接峰足下不停,运劲一夺,「啪!」硬生生将连接鞭节的细小铁环扯断,
将陈三五拖出一丈开外,突然踉跄倒地,白惨的唇面上透出骇人青气,隐隐冒著
细小乌斑,缠绕残鞭的左臂伤处渗出黑血,无比腥臭。

    诸凤琦扔掉只剩半截的蝎尾毒鞭,反足勾起地上的沉水古刃,拖著走向倒地
的两人,越走越快,笑容、动作越发张扬,双手倒持锋锐无匹的长刀,想像适才
陈三五劈得一地「人片」的模样,对二人狞笑道:

    「江湖争霸,唯有强者才能笑到最后!你们两个窝囊废就一起死吧!」震脚
一踏,便要扭腰挥出。

    忽见陈三五起身,高举右掌,由上而下劈落,正想开声取笑,蓦听「啪!」
一声迸响,彷佛劲风被压缩已极,还没细想是什麼,忽觉一物贯体,明明啥都没
见,全身气血剧晃、似被压挤撕裂的异感却清晰分明,就像——

    诸凤琦的思绪就停在这里。

    从额顶发际开始,一道宽约一寸、深逾三分的凹陷纵贯整张面孔,如标出中
心线般,笔直没入襟里。他的眉心、鼻梁、人中,缺了一边犬齿的牙列,乃至喉
际的凸核,俱都凹陷下去,像是被方钝的铁铡铡过。

    他的背面就没这麼好看了。

    同样是笔直的一条,却是以爆开的头发、脑勺与颈椎脊骨形成的血线,彷佛
有块平直的板子挤出身躯,才能留下一道血肉模糊的空槽。

    陈三五用尽余力,直挺挺倒下,却见不远处胡大爷勉力撑起,一趴一跛地尽
力爬来,不及察看陈三五,赶紧抱起云接峰,捏开他的嘴巴,塞入一枚黄豆大小
的乌赤药丸,运劲一顺喉管,助他咽下。

    云接峰「啊」的一声全身抽搐,彷佛突然活过来,从僵冷的死尸,又变成剩
半条命的濒死之人,双目圆瞠、身子发颤,不住自喉间发出嘶哑骇人的喀喀声响,
颈侧、太阳穴等浮出蚯蚓般的青筋,似乎被留置在剧毒爆发的瞬间,一遍又一遍
地重历著极度的苦痛。

    「胡……胡大爷,」陈三五看不下去了,喘著粗气道:「你……你给他个痛
快罢。云……云总镖头人不是很坏……他……他是为了救我,才……才中的毒。
你折腾够了,发发……好心给他一刀,餵人吃断肠药这麼狠毒,我怕……我怕你
损阴德啊。」

    「有这种药我他妈餵你一罐!」

    老胡恶狠狠瞪他,一脚踢翻了踩住屁股,封他背心几处大穴止血,撕开衣摆
塞垫裹创,以免生生流死了他。

    「西山道无回谷,医毒双绝的隐世岐宗「天涯莫问」,听过没有?谷内有种
万灵药,就叫「天涯莫问」,号称世间诸毒、尽皆可解——当然是吹的。谷里的
人告诉我,世上的毒有六七成,只要服下此丹,拖到毒药药力失效,便可保住性
命。

    「这药的道理简单得很:一边拖住不让你死,一边加快毒性发散,当然什麼
都能解,可不是真正的万灵药,有灵也有不灵的。能有对症的解药吃,我绝不考
虑吃这个。」

    他转过头去,迳对剧烈痉挛、呃呃作声的云接峰道:「云总镖头,我知你听
得见。这药能解蝎毒,可你得撑住才行。捱过这苦,你的命就捡回来啦,千万不
要放弃。」

    陈三五当然听过「天涯莫问」。行走江湖之人,谁都想带一枚这传说中万毒
必解的灵丹,遇得有事,一枚便是一条性命。「胡爷,你怎麼会有这种好东西?」

    「朋……朋友送的。你那是什麼眼神?我像是随便说谎骗你的那种人吗?」

    「先承认你就是你朋友……啊啊啊啊!疼啊——!我……我那儿有伤……」

    「没伤我压你干什麼?挠痒痒麼?」老胡笑咪咪。

    「这「天涯莫问」人家给我一瓶,这些年救人的、自吃的,七除八扣,也就
剩三枚啦。这玩意儿解旁人的毒六七成,你猜解自家蝎毒有几成?我听诸凤琦那
白痴显摆时,憋笑憋得肠子都成麻花辫了。」

    先前胡彦之捂口呕黑血,其实正悄悄吞服「天涯莫问」,旋即吐气调息,推
动药效,才未死於诸凤琦暗算。他自服一枚,又餵了云接峰一枚,这瓶原本不知
有几枚、号称起死回生逢毒必解的万灵药「天涯莫问」,如今便只剩一枚了。

    是了,陈三五,你方才劈死诸凤琦的那手帅得很哪。」这回老胡的佩服之色
可不是装的,斜乜向陈三五的目光充满「哼哼,你也挺不简单嘛」的暧昧不明,
伸指在他身上戳来戳去:

    「叫什麼名目来著?」

    「是……哎唷……是《三元刀谱》中的天元刀。」陈三五动弹不得,躲不了
也挡不住,被戳得又痒又疼,呲哇乱叫。「我师父也没练成,龙妻观两百年来,
说就成了我一个,我师叔说我可以用「地水天刀」这个尊号……可我也没闯出点
什麼,还坐牢刺印,给他们丢脸。」

    以胡彦之见闻广博,真没听过郸州龙妻观这门派。然而《三元刀谱》中,光
是地元刀劲便已刚猛非凡,刀法更是精妙,陈三五以一敌多,犹能谈笑四顾;有
此技艺却名不见经传,无论门派或人物,也只能说是奇事一件。

    若说地元刀乃上乘刀法,那麼驾驭沉水古刃的水元刀,便是足堪问鼎一流高
手的奇技。换作自己,一旦对上那柄既轻又重、既柔又刚的怪异巨刃,也决计讨
不了好,更别提天元刀的隔空刀劲,一丈之内透体而出,实刃竟不能阻,直是骇
人听闻的武技。

    「其实天元刀我也还没练透。」

    陈三五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突然又恢复了原本的惺忪睡眼,语声咕哝,越说
越低。「使不出倒好,使完莫名累人,昏昏欲睡,一睡……便要睡上几天,师叔
说演武不妨,打……打架千……千万别用……」头一歪不说话了,片刻响起断续
轻鼾,真的呼呼大睡起来。

    「放心罢,剩下的就交给我……你作死啊!」

    胡大爷气得裤底都快烧穿了,揪他衣领,照面就是两耳光,陈三五脸肿得猪
头也似,咂咂嘴呼出一个口水泡泡,当真是叫也叫不醒。附近还有没逃远的青、
玄二带,见此间没了动静,纷纷回头,十数人零零散散地从四面八方来,平日胡
彦之自是不惧,眼下却连站立都费气力。

    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越浦方向的地平线彼端忽起尘沙,大队驰来,马上骑士全是金环谷的服色,
乃是鬼先生安排的另一支援军——胡彦之这才想到,诸凤琦乃是私自行动,云接
峰恐怕才是前来捕捉自己的主力,而非诸凤琦之援军;还备有一支增援云总镖头、
以防不时之需的新血,似也合情合理。

    云接峰所中毒性剧烈,虽服下「天涯莫问」,兀自痉挛抽搐,难以开口。新
来的这批援军下马散开,听了现场生还的青玄二带七嘴八舌报告,又将胡彦之团
团包围。

    老胡不由得苦笑:「我都快被围出心得来啦。无奈绝招出尽,虎落平阳,竟
栽在这些跳梁小丑之手。」却没打算束手就缚。

    鬼先生为擒住他,不惜对无辜的万安邨出手,连他一向看重、相依为命的策
影也要以飞云步弩除之,陈三五若然落入兄长之手,有死无生不说,只怕还要受
尽苦头。

    陈三五拼著陷入昏睡的重大缺陷,也要拼尽余力使出天元刀,所恃无它,不
过就是相信自己而已,万万不能辜负。

    胡彦之觑准时机,抢过一把飞云步弩射倒几人,扛著陈三五挥剑步战,一力
突围。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令人心灰的战斗。

    敌众我寡、身披裂创,更别提负著一名昏迷不醒的汉子,胡彦之夺马的企图
一眼即被看穿,被弩箭偷袭所造成的混乱,仅持续不到半盏茶的工夫,扛在肩上
的陈三五不慎遗落在某处蜂拥而上的战团间,手里的长剑也已断折。

    胡彦之视线模糊,在周身层叠的人影中挥舞拳头,却渐渐无法触及目标;四
周包围的人东推他一下、西绊他一跤,哄闹不止,却持续著戏耍精疲力竭的猎物
的游戏——

    老胡倒地时,被一杆结实的木棍殴击背门,新创迸血,痛得他眼冒金星。他
此生几乎不曾绝望过,然而此际绝望却攫取了他……直到那声震天虎啸响彻荒野。

    浓烈的兽臭随风刮入,金环谷众人哀嚎不断,四散奔逃。老胡勉力撑起了上
半身,眼前映入一双红艳艳的精致绣花鞋,沾著些许新泥的鞋帮子浑圆可喜,裸
出绣鞋的脚背白皙晶莹,肌肤如玉。

    他还没想起在哪儿见过这麼一双完美诱人的雪足,绣鞋的主人已拢裙蹲下,
盈盈笑道:「胡大爷,对不住,我们来晚啦。都怪我口才不好,花了忒多时间,
仍未说服两位师父莫同我来冒险。」

    老胡认出她的声音,不觉微笑,终於安心闭上眼睛。「耿夫人,看在你来得
这麼及时的份上,我就不同你计较啦。那边有个穿赭衣系青带、一脸欠揍相的鸡
窝头昏迷不醒的,是我……咳咳……算是兄弟啦。麻烦你照拂他。」

    符赤锦噗哧一笑,眼波盈盈,抿嘴笑道:「听起来不像啊。他欠你多少钱?」

    忽听一把柔润动听、偏又娴静如冰的嗓音道:「你快去找,我来照看他。」
符赤锦笑道:「便宜你了,胡大爷。别欺侮我小师父啊。」香风飘动,片刻便去
得远了。

    老胡被翻了过来,除去腰带、敞开内外衣衫,一只柔腻的小手按了按他背门
红肿发烫、兀自渗血的刀创,刺痒、微疼,却没教他觉得痛苦不适;动作称不上
温柔体贴,有的只是认真确实,凉滑腻润的指触抚过他微微发烫的身体,倾倒酒
液清洗伤口、仔细按压拭乾,涂上清凉镇痛的金创药膏,再撕下内裳裙摆替他裹
起伤口。

    他依稀嗅得她肌肤的香泽,还有裙布上淡细的体温——他一直以为她全身上
下该是微凉的,像是某种玉,这才想起那时将她横抱在怀中时,那臂间香香的温
热。

    「你再动著鼻子,看来便像是条狗。」紫灵眼淡淡说道。

    「还不算很像。」老胡一本正经道:「除非耳朵长头顶。」

    忽闻「哧」的一声,胡彦之赶紧睁眼,见她抿著淡樱色的嘴唇,扼腕道:「
不带这样的啊,下回要笑你得先说……要不再笑一下,刚才没看到啊!」紫灵眼
哪里理他?匀净的瓜子脸蛋上波纹不惊,垂覆右眼的一绺长发乌润如缎,因粉颈
低垂之故,似抵鼓胀胀的襟口,从仰躺著的角度老胡看不见发末,只映得满眼浑
圆饱满的乳廓。

    紫灵眼取出一卷宽约寸许的素净棉布,继续替他处理身上的零星外伤。老胡
颇感兴趣,故意问她:「有裁好的裹布可用,干嘛撕裙子?」紫灵眼没听出话里
的轻薄意味,一边处理创口,边留心周遭情况,随口道:「……这也是裙子。」
直到包扎好臂上之伤,才吁了口气,在转向下一处伤口前,想起要把话说完才行


    「本要做裙子的。宝宝锦儿说可能要给你裹伤,匆匆裁了,耽搁了点时间。」

    胡彦之见这棉布每条长不过两尺,果然是从衣版的布材中剪下的,笑道:「
这把剪刀挺利的。」他本是没话找话,过往见漂亮女子,上前搭讪总这样开场,
越是毫无道理、天外飞来一笔,越容易吸引对方的注意。

    但凡对自身品貌、家世稍有信心的,无不是周遭人掌心里的明珠,从小到大
听过的藉故攀谈,不知凡几,不管说得什麼,多半白眼一翻,掉头便走。老胡擅
以奇兵突入,先引得佳人注目,其后备有十七八套说帖,惹其恼怒者有之、挑起
好胜心者有之,花样百变,足以应付各式美女心性。

    不料紫灵眼叹了口气,道:「磨过头啦,不好使。没剩几分刃口。」

    老胡听得一愣,没想到居然是常裁衣的。符赤锦也煮得一手好菜,这游尸门
的养成,难不成专出贤妻良母?一下进入这麼日常的对话,简直从来没有过,老
胡本欲挠挠脑袋,一动才觉疼痛,嘶的一声呲牙:「不……不如换把新的?」

    紫灵眼淡淡一笑。「宝宝也这麼说。」见老胡目光怔怔投来,蹙眉:

    「怎麼?」胡彦之本想说「没什麼没什麼,是你笑起来太好看」,不知怎的,
忽觉此说既失礼又无聊,小孩似的,想了一想,正色道:「听说并州的剪子快利,
也很耐磨的,换把称手的罢。」

    紫灵眼又替他包好一处,摇了摇头:「那旧的怎办?」想起开头的问题还未
答完,趁著著手继续包扎的空档,慢条斯理道:「我没想你受这麼大片的伤,裁
得不够。」

    饶是胡彦之反应奇快,转了转脑筋还差点卡住,才会过意,她答的仍是撕裙
子那事,心中苦笑:「我只是想口头占占你便宜啊,别这麼认真。」凝目远眺,
见金环谷的生力军被白额煞杀得七零八落,还说什麼「形势逆转」,简直溃不成
军,连不远处的符赤锦与陈三五身畔,都倒著几具新尸,那些个欺她貌美体柔、
应不棘手的白眼狼,可说是死得半点也不冤枉。

    挂川寺一战后,「玉尸」紫灵眼的威名可说震动金环谷,一眼杀却排名四大
玉带之首的「目断鹰风」南浦云,哪里还是个人?根本吸血蜘蛛狐狸精一类,世
间毒妇,遇上要泼黑狗血的。

    众人这阵子一见白肤紫衫的长发美女便发毛,自游尸门师徒三人杀入战场,
只紫灵眼这厢无人敢近,连远处拼杀逃命著的都背转身去,打死不往这个方向投
来一瞥,免得被吸成乾尸,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多亏玉尸的好名声,紫灵眼的动作并不甚快,说是慢郎中也许更适切些,若
敌人如急惊风般卷杀过来,首尾难顾,怕也只能扔老胡在一旁慢慢放血了。她仔
细包扎妥当,直起蛮腰,转头轻咳一声,雪白剔透的玉颊有些酡红,低道:「你
……你快把衣衫穿好。」

    老胡正以欣赏的眼光,打量每处绷带上小得出奇的系结,虽说不上美观,只
是每个都一般大小,连结纽缠穿处的细部都几乎一模一样,心想难怪搞了忒久,
这到底是怎麼样的一种怪习惯,抬见她别扭的模样,顺著她刻意避开的方向,低
头瞧见自己袒露的上身,想起曾听符赤锦说「我小师父看不惯男人赤身露体」,
差点喷笑出声:

    「你这反应也太慢了罢?都裹了多久,这才羞!」忽觉她不只外表年轻,连
举止都像涉世未深的小女孩,却并不幼稚。该说是……很懂事的小女孩罢?唯恐
她尴尬,更可能是怕被她问起为何发笑时自己尴尬,硬生生忍住笑,勉力著衫,
挣扎欲起。

    「你这样伤口会裂开的。」紫灵眼阻止了他,举目四望,见不远处的林荫间
有辆篷顶马车,车厢后垂覆著黑布吊帘,不惟车顶厢体髹成乌沉无光的墨黑色泽,
连轮子也是黑的,只轴辐内侧是朱红色,弃置於林翳间并不显眼。她初至时急於
救人未曾细看,此际一想,印象中那处似乎一直都有团模糊的乌影,那车是一早
便搁了在那里的。

    犹豫片刻,紫灵眼轻轻挣开老胡的握持,细声道:「你在这儿等著,我去去
就回。」起身奔向林道。胡彦之阻之不及,强迫自己歇了一霎,挣扎起身,在地
上摸了柄单刀,一跛一跛往陈三五那厢踅去。

    他倒不是故意想惹紫灵眼生气,硬要起身乱动,实是担心陈三五之伤,再者
没了「玉尸传说」的光环笼罩,死赖在地上,难保不会有宵小混水摸鱼,趁机砍
一刀邀功。以胡大爷威震金环谷的往历,只消手持兵器、起身走动,多半没人敢
动这歪脑筋。

    符赤锦正愁怎麼带上陈三五,一见老胡,登时眉花眼笑:「胡大爷好仗义啊,
关心友朋,不惜伤体,冒死来扶,令人感佩。」老胡狠笑道:「耿夫人你这四字
骈文一搬一大套的,怎听来像祭文?」

    「这套胡大爷不爱,到时给你换套新的。」柳眉一皱:「我小师父呢?」忽
见前方林间沙土飞扬,一驾漆黑马车调转回头,掀尘而来,车辕座上一抹凹凸有
致的淡紫衣影,握韁的模样甚是娴熟,乌发迎风飘动,却不是紫灵眼是谁?

    老胡骑御俱精,光瞧她不靠鞭子驱马调头的工夫,忍不住喝了声采,却见符
赤锦眉头蹙得更深,面上微露迷惘,心头一凛,低声问:「有什麼不对?」符赤
锦摇了摇头,喃喃道:「我小师父她……不会驾车啊!」

    胡彦之留上了心,果然马车急驰而来,全无减速的打算,他一推符赤锦:「
小心!」忍痛抓起陈三五著地一滚,差点被车轮轧过,正欲起身,陈三五那颗鸡
窝头一垂,挂在他肩上打呼,依旧睡得不省人事。

    那车呼啸而过,倏又急停,竟未翻覆,可见驾车技术高明。符赤锦心知有异,
连忙撩裙上前,一边回头大叫:「……二师父!」远方蓦地一声虎吼,白影跃出
深林,爪牙带血,如巨虎般四肢接地,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狂奔而来。

    胡彦之推开陈三五,撑著身体朝马车奔去,赫见黄沙之间,紫灵眼婀娜多姿
的身影跃下车来,自地面抄起一人,扔进车后黑吊帘里,却是动弹不得的云接峰。

    胡彦之心头一阵不祥,不知哪来力气,猛越过回头呼喊的符赤锦,当先冲到
车后。紫灵眼一把跃上车厢,高举左臂反扣辕顶,细小白皙的右掌间亮出一抹霜
寒刃光,居然非是攻击或防御,而是横在颈间。

    飘卷的尘沙终於落了地,高高立在车后的紫衫丽人面露痛苦之色,空洞的眼
眸投向远方,自老胡来到车后,忽然浑身剧颤起来,像在抵抗什麼似的,轻启檀
口,却吐出呆板没什麼感情起伏的字句:

    「你再抵抗,我便教你杀人啦,紫罗袈的女儿。不杀他,杀那个女人。」

    分明是紫灵眼的声音,胡彦之甚至能清楚望见她说话喉间轻细的震动,以及
那饱满的酥胸之上,与语声若合符节的起伏——开口说话的是紫灵眼没错,但这
话却不是她说的。

    用这种口气说话的,胡彦之平生仅识一人,巧的是:上回发出声音的同样不
是她,而是玉斛珠。「明端!」他倒抽一口凉气,大喊道:「是你吗?我正找你
……你娘知道你跑出来了麼?」边说边往前走。

    紫灵眼右手紧了紧,细薄的匕刃微微陷入腴润的颈间,一抹饱腻的血珠沿匕
渗出,淌下雪颈。「住手!」符赤锦随后奔至,赶紧拉著胡彦之退开些个,低声
道:「这便是「超诣真功」!小师父说过,此功可控制他人身体,如将一缕魂魄
寄於其身。这位翠姑娘是此道高手。」举起雪玉般的娇小柔荑,不远处白额煞矮
身顿住,激起大蓬沙土,在地上留下两道虎扑似的长长爪痕。

    她面色如恒,静静开口:「翠姑娘,我小师父当你是朋友,你莫伤害她。有
什麼话,大夥儿好好说。」紫灵眼——或说翠明端——还未开口,身后的黑幔忽
然掀开,钻出一名个头矮小、黑衣蒙面的男子,退后严重的发线斑剥灰白,高高
鼓起的太阳穴上布满老人斑,眼角密如蛛吐,显是上了年纪。

    胡彦之一看,一颗心便沉到了底。这分明是「豺狗」的服色!

    「少主说了,」黑衣人哑著嗓子,语声有些含混,但比起没舌头的戚凤城已
清楚太多。「烦紫姑娘到敝处作客一阵,若游尸门之主想要回人来,且走一趟七
玄大会,少主自有发落。几位若再跟车,紫姑娘便香消玉殒。少陪了。」

    符赤锦俏脸一沉,冷道:「本门早已退出江湖,多年无主,哪儿来「游尸门
之主」,去参加那捞什子大会!你家少主想怎麼样,就此划下道儿来。」

    黑衣人不为所动,冷冷道:「少主所言,我已带到。眼下天光还早著,游尸
门若无门主,还来得及选一个。」符赤锦咬牙握拳,终究还是没有冲动行事,灵
光一闪,哼道:

    「你家少主先前说,欲参加大会,须持有妖刀才具资格。我游尸门偏偏就是
没有,你让我们拿什麼参加?」那人道:「少主说,你问青面神大长老,便知幽
凝下落。

    带这条线报前来,足可抵得一柄。」符赤锦与胡彦之面面相觑。

    她毕竟心灵慧巧,思路极快,转头望向驻足於不远处的白额煞,见虎形汉子
皱著猫儿也似、毛茸茸的鼻颚,面上虽杀气腾腾,极是不善,却无一丝愕然,蓦
地凛起:「……看来那厮不是胡说,这事二师父也知道!」

    那人正要放落帘幔,符赤锦才如梦初醒,急道:「慢!本门就没打算参加七
玄大会,请柬什麼的早扔了。便要参加,时间、地点我全不记得啦!不如你带我
们去见你家少主,又或派人请他来,咱们现地说清楚——」

    「符姑娘,不如咱们省省心罢。」那人冷道:「带不回紫姑娘,便杀了她,
我接到的命令是这样;与其要在此浪费宝贵的辰光,不如想想该怎麼从青面神处,
问到妖刀幽凝之所在。人来、刀至,紫姑娘便能活过今日,否则子时一过,游尸
门从此余两尸耳。」

    时间既已交代,就只剩地点了。符赤锦非是婆婆妈妈的性子,当机立断,冷
然道:「今夜子时,在什麼地方?」那人一指远处山岭雾间,笑道:「无央寺。
不是一早便与你们说了?」见胡彦之瞠目结舌,重哼一声,慢吞吞道:

    「我想起来啦,还有一段。二公子,少主让我跟你说:「十九娘不是饵,我
同她说的都是真的,你才是。多谢你把怎麼都抓不到的紫灵眼,送到我手里头。」
他笑了足足有一刻那麼久,恕老奴不再赘述。」前方白额煞咆哮一声,一爪穿入
一株大树的树干里,虎声道:

    「猛常志!你当年没死成,如今倒成了挟持女子、白日覆面的宵小了,好长
进啊!」被称为「猛常志」的矮小黑衣人嘿嘿一声,钻入篷中,冷笑:「白爷,
家破人亡你们不计较,世上还有计较的。谁才不长进,留待后世分说罢。」

    马车再度调头,驰往万安邨的方向。猛常志的嘲讽犹在耳畔,胡彦之才发现
自己是蠢到家了,从头到尾都被兄长玩弄在鼓掌间……从明端出现在万安邨里他
就该知道的。以弃儿岭之荒凉,岂是一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小姐能摸黑寻来?

    还有云接峰急忙赶往万安邨,回来时手里多的那杆大枪……在在显示,万安
邨从头到尾都是金环谷的布计之处,无论是对付意图搅局的自己,抑或迎接七玄
大会的贵宾。

    唯一不按规矩行事的诸凤琦,反而成了整个计画中最大的变数。原本应该担
任先锋斥候的诸凤琦为了抢攻,并未将胡彦之的行踪回报此番负责指挥的云接峰,
反而带上临时凑出的乌合之众,提早一天占领万安邨,挪用现场的机关布置,乃
至金环谷私造的秘密武器「飞云步弩」,几乎打乱鬼先生的计画。

    云接峰匆匆赶至万安邨,从正对大小姐上下其手、偷偷揩油的下级豪士手中,
带回了计画最核心的关键翠明端,连同掩护用的马车、预藏的兵刃一并带回现场,
接下来,就等义气相挺的符赤锦按捺不住,将真正的目标——紫灵眼——带到弃
儿岭来。

    挂川寺行动失败之后,紫灵眼再无踪迹,料想是精擅神识之术的当世奇人、
七玄首屈一指的大长老青面神运用所长,彻底消弭了紫灵眼存在的痕迹,再加上
五帝窟潜行都对符赤锦的奥援,这人简直可以当作是从世上消失了一般,根本不
可能被找到。

    退一万步想,符赤锦身兼三尸所学,亦是绝佳的载体,「超诣真功」极可能
对她也能生出效果,若紫灵眼并未前来,退而求其次,用同样的路数对符赤锦下
手;若游尸门无支援胡彦之的意图,最不济也能带回这个老是捣蛋坏事的不肖兄
弟。

    整个计画就像绘成图纸般,顷刻间於老胡的脑海里跑了一遍,清楚简单到像
在堆沙玩小人打仗似的,偏偏他却像瞎了一样什麼都看不见,任由自己被兄长牵
著鼻子跑,在诸凤琦的贪婪自私打乱了整个布局、意外频生,连指挥的云接峰都
倒下的情况之下,仍教金环谷的人劫走了紫灵眼——

    他几乎想放足狂奔,嘶吼著跃上正调转过来的马车,一把将紫灵眼救下;然
而他不能。取代紫灵眼坐上车辕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熟悉的戚凤城,篷车中不知
还有几名「豺狗」的高手,便是三对三公平一决,白额煞或可取胜,但他和符赤
锦决计讨不了好。

    ——看来对那王八蛋来说,逼游尸门参加七玄大会乃重中之重,甚至远远凌
驾於将游尸门和自己一网打尽的大好机会之上。

    被明端控制的紫灵眼依旧攀著篷顶横辕,利刃抵颈,如挡箭牌般,掩护马车
驰往无央寺的方向。胡彦之一拳重重击在地上,不知为何,他始终觉得那双空灵
灵的美眸正望著自己,当他无声地歙动嘴唇时,依稀望见紫灵眼空洞地淌著眼泪
——

    「等我……我一定去救你!」

    子夜乌啼,扑翼簌簌。在这多云的夜里,无央寺看来更似一片鬼蜮。

    占地广袤的寺院中,绝大多数的建筑尚未完成,仍维持著梁撑错落、标戟如
林的荒凉模样,未敷墙土、砌上砖瓦的支架如动物腐尸之上,根根朝天竖起的肋
骨,透著难以言喻的森森死气。

    居间的大雄宝殿几已好了七八成,未完的多於后进堂厢,以及外围的边廊等,
宝殿主体倒是相当完整,宽敞的大殿中遍铺青砖,除了一根根成年男子合围粗细
的木色椽柱,没有其他多余的摆设装饰——兴许是来不及置上。

    殿中有一座近两丈高的坐佛,是在砌好的汉白玉座上直接请匠人塑的,自然
也未完成,以竹木在内侧扎成了骨架子,再往外敷土雕塑,最后再髹漆贴箔……

    但,连一半都还没有完成的佛像,肩部以下可看出手脚坐姿,甚至连衣褶佛
珠等都雕塑出来,远看倒是栩栩如生,的是大匠手笔;左肩以上则露出内里的木
竹支架,尤其头颅更只右半边敷了泥灰,连头型都不及弄出,这半张脸便如熔岩
扭曲成团,有几分像兽首,又似烧融后任意凝结的蜡泪,衬与肋梁似的左半颗脑
袋,说不出的阴森恐怖。

    坐佛顶上的铺瓦掀落一小部分,未完成的佛像长年自这处破孔受日晒雨淋,
这片玉座佛坛倒是整座大殿里最肮脏破旧、积泥淋污的一块,此际微弱的月光自
云隙间洒落,照出半边骨架半边熔岩似的佛头,角落里一人轻声嗤笑著,身前白
灯笼为之一摇。

    「这地方倒选得不坏。堂堂大雄宝殿,供的居然是尊阎魔大王。」嗓音嘶嘎
刺耳,正是集恶道三冥之一、「照蜮狼眼」聂冥途。

    子时一过,殿中亮起两排红烛,却照不亮如此宽广的空间,只觉满地红彤彤
的莲焰闪动,周围还是什麼也看不清,黑暗如溶墨般渗入烛照之外的每一处,彷
佛活起来一般,挥手即散,手停则又聚拢过来,难以尽去。

    一盏盏的白灯笼自梁柱间亮起,其上以朱砂绘著代表七玄各派的号记,与上
回在血河荡时一样。灯笼挂在一根犹如龙头拐的长杖之上,梁间供各派首脑驻足
的定点,设有一个构造精巧、宛若小小梯台的木制座子,其上的云纹贴有金箔装
饰,华丽的风格与龙头灯拐如出一辙,毋须说明,一看就是成套的物件。

    符赤锦将灯杖末端斜斜插入木座,绘有游尸门号记的灯笼便固定於身前约四
五尺处,约与腰齐,内里的烛照打上下巴就已相当勉强,灯后的每个人看来都是
一片朦胧乌影,莫说表情,连五官都未必能看得清。

    ——这是精心设计过的。

    立於灯后,连提高警觉的符赤锦都莫名觉得有些安心,看不清别人,代表别
人也看不清自己。这是个能做决定的地方,不会急著想脱身。

    她约略一数,现场计有九只灯笼。代表游尸门的,只自己身前这盏;集恶道
三宗鼎立,狼首聂冥途、鬼王阴宿冥,以及南冥恶佛一人一盏,亦属合情。五帝
窟终究是来了,但骚狐狸不是独个儿来的,符赤锦在灯影后依稀见得薛老神君,
略微一想,猜到是漱玉节的笼络手段。

    何君盼未与她同来,显然两人最后并没有达成共识,算自己白费了一番苦口
婆心。黄岛定是连夜开拔,兼程赶回环跳山,以免琼飞在五岛内撒泼,端了土神
岛老巢。

    薛百螣护孙心切,却没有跟著赶回,必是漱玉节许以共享妖刀之秘,以及团
结对付黄岛何家云云,将老神君留了下来。

    琼飞虽是姓漱,生父却是薛百螣的爱徒兼义子,亦是白岛薛家纯血,漱琼飞
说来该是「薛琼飞」。薛家女系凋零,数十年来出不了一个像样的继承人,以致
薛百螣到了这把年纪,仍须以神君的身份视事,非爱揽权,实是莫可奈何。

    他与漱玉节之争,不同於黑岛与黄岛,非是大位谁属的问题;只消推琼飞坐
上宗主之位,再来谈她该姓薛还是姓漱,时犹未晚。因此白、黑二岛的结盟,一
直以来都是黄岛智谋之士如杜平川等深虑,却早料定必然会发生之事,连符赤锦
也不意外。

    上回对小弦子表现出高度兴趣的血甲门主祭血魔君亦至现场,天罗香方面未
见玉面蠨祖——起码没见那副眩人目光的半裸金甲——但做为代表的是七玄有数
的大长老蚳狩云,就某方面而言,她现身此间的份量,较之雪艳青亦不遑多让,
甚有过之。

    七玄中最神秘的桑木阴也来到现场,灯影后所立之人,只知是一名女子,光
影间划出的身形娇小玲珑、凹凸有致,站得直挺,料想年岁应不致太长,却不知
是什麼来历。

    鬼先生从最前头的两根梁柱间,扶著龙头灯架辘辘而出,符赤锦注意到木座
底下装设有小轮,心想:「这等豪奢的小玩意,一看便知是平望都的作派,狐异
门的大本营定是藏在央土。」料想生活上细琐的小物件最易泄漏信息,这鬼先生
张扬太过,难免自曝其短,一边留心四周,以冀能观察出小师父的形迹。

    「今日感谢诸位,百忙之中前来参与盛会。」寻思之间,鬼先生开口朗道:

    「连原本无意参加的游尸门,都一气来了三位。我听说青面神、白额煞两位
长老不出江湖久矣,今日双双到来,真个是蓬筚生辉。」

    众人一听,纷纷转头,见符赤锦身畔那人头戴编笠,笠缘压得极低,身形虽
然高大,却未如想像中魁梧;肌肉贲起的肩颈衣布外,露出一身黑纹白毛,正是
大名鼎鼎的「虎尸」。其后负著一只酒坛子大小的黑瓮,差不多就是能塞进一个
半岁幼儿的程度,其中所藏,自是目下七玄中年纪最长、资历最深的大长老青面
神。

    青面神、蚳狩云俱都现身,这个七玄大会的品级突然间就不一样了。这个效
果正是鬼先生要的,志得意满,正要开口,忽听一个低沈中隐带亢利的嗓音大声
道:

    「教你连篇废话!上回在血河荡,你说带来妖刀,便能分享妖刀之秘,可月
来妖刀绝迹江湖,便有心要找,却往哪里找去?再说这儿随便一算便有九家,妖
刀只有五把,算上五帝窟那两把,也还短著两把……你要想当咱们耍猴戏打给你
瞧,只怕大夥儿都饶不了你。」正是鬼王阴宿冥。

    符赤锦腹中暗笑:「说来说去,还不是没有妖刀,怕给人家扫地出门?」

    却听鬼先生怡然笑道:「鬼王说得极是。请各位寻找妖刀,是因为妖刀里藏
著一个大秘密,妖刀虽紧要,也不过就紧要这麼一回;取出这个秘密,妖刀便不
值一文了。

    「上回在血河荡示以诸位的,仅仅是这秘密的一小部分,牛刀小试而已。为
坚定大夥儿找出妖刀的决心,今天,我要向诸位揭开这个埋藏已久的惊天之秘!」

    他说得慷慨激昂,全场却无反应,对比在血河荡目睹离垢刀肆虐的震撼,这
回众人对其浮夸的容忍力明显降低许多,令人难忍的静肃在漆黑的殿堂蔓延开来。
片刻,打破沈默的居然是一把入耳磁震、如磨铁砂的浑厚低音。

    「这个秘密,与我等有什麼关系?」南冥恶佛沉声道。

    「关系可大了。」鬼先生彷佛就等他这麼问,微笑道:

    「妖刀,并不是表面流传的样子。世人——包括诸位在内——被欺瞒了近三
十年,这个秘密事关妖刀真正的力量,以及掌握之法。同时……如果我说当年参
与妖刀圣战的所谓正道首脑们,大多知道这个秘密,却连在并肩抗敌之际,亦对
诸位秘而不宣,意图欺瞒,坐视七玄蒙受损失,却无丝毫分享补报的意思——如
此,算不算与我等大有干系?」

    第百六七折 鬼蜮之丧,中道王存

    当年拮抗妖刀之一役,七玄中以狐异门贡献最多,除集恶三冥不知所踪,桑
木阴、血甲门未曾现世之外,帝窟宗主符承明、天罗香长老蚳狩云等,均响应胤
丹书之号召,派好手参与圣战,乃至胤丹书打破邪正对立、水火不容的江湖故例,
邀集各派商讨平乱的盟会之上,亦曾有过符蚳二人的身影。

    游尸门与妖刀赤眼、幽凝的纠葛甚深,事涉与五岛奇英、渔阳诸堡间的恩怨,
已先东海各处杀作一团。

    「万里飞皇」范飞强性子暴烈,有怨必偿,胤丹书夫妇虽极力调解,仍处置
不了这团越缠越紧的乱线;至两柄妖刀分别离开了战场,辗转延祸他处,渔阳一
地的循环争斗反而越演越烈,自外於燃遍东海的妖刀兵燹,最终两败俱伤,游尸
门形同覆灭,五岛亦一蹶不振,追根究底,却与妖刀肆虐说不上太大的关连,遂
成为东海武林中的异数。

    乱平之后,正道七大派无预警地翻脸,袭击狐异门,天罗香、五帝窟乃至几
乎完蛋的游尸门,仗著地利退保,未遭清洗,目睹妖刀之乱、甚且亲与的耆宿并
未断绝,「何谓妖刀」这点虽未必人人说得清,但要说七大派握有什麼旁人不知
之秘,也未免太小瞧了七玄这厢。

    「无有妖刀,说甚秘密?」

    立於绘有血色「川」字形丝弦图样的大白灯笼后、阴阳怪气开口的,正是血
甲门之主祭血魔君。

    「你让我等寻妖刀交换秘密,倒还罢了,如今大多数人都是空手而来,你却
仍肯将秘密说出,令本座不由怀疑起来,兴许散布这个所谓的「秘密」,才是你
狐异门原本的目的?」

    符赤锦本是这样想,又隐隐觉得不对,暗忖道:「他这话不无道理,却不必
说出。哪怕狐异门真想放出什麼煽惑人心的假消息,姑且听之便是,未闻其言,
如何能判断好坏?」须知见而取之,乃人之常情,祭血魔君这话,倒像特意提点
鬼先生「说了秘密,却无妖刀可换」似的,其用心为何,不免启人疑窦。

    有这般想法的,可不只符赤锦。

    「匡」的一响,一只木匣飞出南冥恶佛所在处的灯笼,落地时余劲未消,震
开匣盖,露出一口酒红色握柄、刀末钩如蝎尾的奇形弯刀来。「我携了妖刀前来,
愿与诸君分享秘密。门主请讲。」

    鬼先生怡然笑道:「原来妖刀赤眼竟在恶佛的手里,无怪乎江湖杳然,全无
音信。」殿中包括符赤锦在内,所有女子无不色变,纷纷小退半步,举袖掩住口
鼻,以免嗅入那专控女子的淫毒「牵肠丝」;至於男子,则无此顾虑,无不定睛
细看,一睹这专克女子的妖物本相。

    在场只两人例外,一是鬼王阴宿冥,兴许是小心过了头,他本就距恶佛最近,
隔著恶佛与狼首聂冥途相毗邻,这刀匣几乎是扔在鬼王身前,鬼王不顾受讥之嫌,
本能退了几步,畏如蛇蝎猛兽,引来狼首一阵嗤笑;另一个却是天罗香的蚳狩云,
灯芒映出她一身织锦华服,丝纹不动,似不拿妖刀赤眼当回事。

    符赤锦定了定神,发现匣中之刀,仅柄锷能稍辨其形,刀刃竟是一块熔炼扭
曲的乌铁,本以为是把刀扔进烈火洪炉,熔毁了刀身;见刀锷上头并无烟熏火燎
的痕迹,转念一想:

    「是了,他将融化的铁汁浇在刀上,冷却之后,便成这般模样。倒是封住这
柄毒刀的妙法。」

    鬼先生毫不意外,从糊纸面具的眼洞中射出两道锐利眸光,迳投向天罗香的
灯笼之后。

    「从蚳长老的反应,能稍稍窥见这个大秘密的轮廓。据说妖刀万劫在天罗香
的手里,长老既携来现场,也不惧传闻中能宰制女子心魂、使之沦为傀儡的赤眼
刀,应是对所谓「妖刀异能」,有了不同常人的见解罢?」

    蚳狩云淡淡一笑,慢条斯理道:「见解不敢当。妖刀万劫乃是我家门主亲自
出马,劫自谈剑笏谈大人之手,他本该将此刀从流影城押回白城山,交给萧谏纸。
谈剑笏刚毅正直,不是会使心机耍手段的脾性,料想所押应非赝品。

    「然夺刀之后,我教门中曾触及此刀的六人,无一化为刀尸,我家门主甚且
迳举此刀,舞了几招,也未曾出现什麼刀控人心之兆。按老身所想,「妖刀寄体」
之说,恐是传闻有误;至於是何人所传、何以如此,非我所能知晓。狐异门主若
知根柢,还请不吝赐教。」

    鬼先生并不正面回答,仍旧是笑,悠然垂问:「长老当年,可曾亲见妖刀刀
尸否?」

    这点非常重要。集恶三冥当年於圣战中缺席,其时祭血魔君、桑木阴之主亦
未履迹江湖;游尸门於渔阳一地与妖刀交过手,但那也是飞皇亲战,青面神虽是
地位尊隆的大长老,未必真会过妖刀……数来数去,蚳狩云怕是在场唯一有资格
回答这个问题的一位。

    老妇人想了想,正色道:「我曾率众参加过围杀刀尸的战役,当时领军的是
贵门的胤丹书胤门主。虽只一回,但确实见过。」

    鬼先生微笑道:「刀尸的威力,想必蚳长老记忆犹新罢?」

    「非人所能及。」蚳狩云静默片刻,才道:「只能说惊心动魄。」证诸风火
连环坞是夜的惨烈景况,余人无不了然於心,完全能够意会这短短两句里所包含
的血腥与疯狂。

    鬼先生对这样的答覆极是满意,连连点头。

    「蚳长老见证了世上确有刀尸存在,诸位在风火连环坞,也亲见离垢刀血洗
赤炼堂,拥有非常之力的刀尸不是子虚乌有,也非如故老传言,接触过妖刀的,
即化为刀尸。蚳长老也好、恶佛也罢,二位都曾持握妖刀,既未丧失神智,自也
未得刀尸之力……那麼,使刀尸横扫千军的关键到底是什麼?」

    殿中一片静默。这反应全在鬼先生的意料中,踌躇满志,正欲发话,不料血
甲门的大白灯笼轻晃,祭血魔君阴恻恻道:

    「要说妖刀麼,本座手上也有一柄,这个秘密却不想与无刀之人共享。要不
打生打死弄得刀来的,岂非如同傻瓜一般?」铮的一响,犹如拽引琴弦,一抹沉
钝乌光应声飞出灯影,锵然插落,刀柄上布满细密的尖刺倒钩,宛若蟹螯,竟是
传言中被封禁於流影城的天裂妖刀。

    符赤锦听耿照说过不觉云上楼之事,知道那日宴罢,独孤天威旋即唤人钉板
封楼,更於窗牖板隙间浇铜锁铁,把好好一座美楼弄成了进不去也出不来的大囚
笼,只差一点儿就能说是大铁块了。

    流影城这几年来好生兴旺,虽不以武功名世,城内也不是没有高手;以祭血
魔君的武功,悄无声息地进出流影城兴许不难,若要破封取刀而满城不知,恐怕
就不是那麼容易了,却不知是如何将天裂刀弄到手的?

    此言一出,现场的气氛丕变。

    鬼先生捉摸不透他此举何意,以妖刀为门槛,那是公然与场中多数人作对了,
难保不会有人老著脸皮出手争抢,祭血魔君武艺再高,总不能一力挑了七玄首脑。
况且此际殿上,现成便有不惜抛出赤眼与众人分享、也要一听这妖刀之秘的南冥
恶佛,祭血魔君此话听来,倒像与恶佛叫板似的,针锋相对的意味未免过於明显。

    南冥恶佛冷冷一睨,尚未开口,忽听一把温婉动听的斯文嗓音娓娓道:「敢
问胤门主,是否持有道宗圣器的宗派,对门主是否应公布妖刀之秘,便有附议或
否决的资格?」却是五帝窟宗主漱玉节。

    鬼先生灵机一动,怡然笑道:「既然漱宗主说了,我便顺道问一问其他持有
圣器的七玄宗门,让不让我公开这个秘密好了。」一拍肩后的黑布包袱,一物飕
然飞出,形似斧钺,凌空转得几转,落地时恰将贮装赤眼的木匣斫得四分五裂。

    被铁汁浇铸成团的赤眼铿然弹起,与那物事两两撞开,各以刃部入地,嗡嗡
震颤,却连祭血魔君掷出的天裂亦随之共鸣,三刀不住晃摇,众人这才认出,鬼
先生掷出的正是横扫赤炼堂的妖刀离垢。

    当日他既能驱役离垢刀尸血洗风火连环坞,握有此刀,自是毫不奇怪。

    怪的是:三刀共鸣一出,几处梁柱灯影间,也陆续传出频率一致的嗡响,此
起彼落,於空旷的废殿中相互呼应。五帝窟坐拥食尘、玄母,以为漱玉节与薛老
神君入场的信物,自是双双携至,鸣动之强,不在话下;天罗香夺走万劫,东海
武林道上人尽皆知,蚳狩云的身后亦传来共鸣异响……然而最后一柄妖刀,却在
何人何派之手?

    众人惊异地转过目光,赫然发现最后一个共鸣点,竟来自游尸门的灯笼之后。
鬼先生故作恍然:「看来,妖刀幽凝的下落终於大白,游尸门明明藏著这口妖刀,
却无半点风声漏出,果然是真人不露相啊。不知除血甲门的祭血魔君之外,还有
哪派持有妖刀的宗门,反对七玄共享此秘的?」

    符赤锦捏紧了袖里那枚不住震颤的小小香囊,硬著头皮装出侧耳倾听的模样,
贴近白额煞背后的那口瓮,连连点头:「是……是。」片刻才道:「大长老指示,
我游尸门无甚异议。」蚳狩云轻颔云首:「天罗香静待门主揭秘。」漱玉节与薛
百螣交换眼色,也点了点头:「五帝窟愿闻其详。」

    虽是意料之外的小小插曲,此一结果却是鬼先生心中所期,当真是连老天都
站在他这边,身材颀长的黑衣青年得意一笑,对祭血魔君耸耸肩,两手平摊。「
既然如此,以魔君从善如流,相信亦不再坚持己见,非持刀之人不得悉听了罢?」
祭血魔君重重地哼了一声:「客随主便,尊驾尽可自专,毋须假借众人的名义。」
口气不善,颇有恫吓之意。

    阴宿冥冷笑:「不吃独食也饿不著你,至於麼?」祭血魔君哼道:「鬼王纵
闻机密,手中无有妖刀,最终还是眼巴巴地看。瞧得吃不得,人间至惨,说不定
到头来鬼王还要感谢本座,至少曾经努力拦阻过。」

    「你————!」阴宿冥气得七窍生烟。

    这话不偏不倚砸中他的痛脚,他本以为近日江湖上几不闻妖刀音信,七玄各
派除大张旗鼓抢了万劫的天罗香,其他大多同自己一般,不是不肯找妖刀,而是
根本无从找起。届时若只一家有刀,余子皆无,究竟哪一方说了算,尚在未定之
天,少数听从多数,恐怕才是硬道理;岂料一轮妖刀共鸣下来,赫见没刀的才是
少数,这下如意算盘全打水里去了,被祭血魔君这麼一挤兑,几乎气炸胸膛,欲
辩无辞。

    蓦地,自南冥恶佛的另一侧,响起狼首聂冥途嘶嘎低哑、令人牙酸的语声。

    「魔君这话,可不怎麼地道。胤家门主一上来便打算开诚布公,是魔君有意
阻挠,东拉西扯的,不肯让大夥儿听……怎麼我老觉得魔君已知这个秘密,不定
还答应了谁人要保密,知道的人自是越少越好。不知与魔君相好的,是七大派里
的哪一位?」

    祭血魔君冷笑:「狼首龟缩近三十年,近日忽地重现武林,江湖中无不盛传,
狼首乃失陷於某正道高人之手,坐了三十年的黑牢。如今重见天日,定是在狱中
表现良好,又或答应了什麼条件,才得换取自由。要说关系近乎,舍狼首其谁?」

    聂冥途嘿嘿两声,乜眸道:「昔日集恶三冥受奸人陷害,几於同时中计被俘,
老狼窝里的儿孙们风流云散。我本以为干下这事的人,少不得要在江湖道上大肆
宣扬一番,好生露脸,殊不知一打听,才发现没什麼人知晓。魔君知之甚详,莫
非与那隐於幕后的阴谋家相熟哇,几时也给老狼介绍介绍?」

    双方虽似说说笑笑,气氛却剑拔弩张,益发紧绷。

    三十年前,集恶三冥忽然失踪,群鬼无首,以致集恶道分崩离析,尤以饿鬼、
畜生两道失去领导中枢,无所适从,分成数股内外争斗,没几年便死得乾乾净净,
损失最为惨重。此事众人皆有所闻,却是到了今夜这弃儿岭上的荒芜废殿之中,
才知当年集恶道三位冥主是遭人设计,竟尔失去自由,不由心头一凛,暗暗纳罕。

    其中地狱道自重回东海以来,屡屡和天罗香、五帝窟发生冲突,这「鬼王」
阴宿冥嗓音高亢、行事毛躁,不像是成名既久的老江湖;他地狱一道的首领,代
代承袭鬼王之名号,无不自称阴宿冥,三十年前的老鬼王或已不在,眼前这个却
是袭名接位的继承人。蚳狩云、漱玉节等俱都江湖混老,粗略一瞧,心中已有了
谱,却也生出另一个疑惑:

    「何以三道之中,独地狱道一支的势力保存完好?聂冥途若要揪出动手之人,
怕得好好问一问这新任的鬼王阴宿冥。」

    果然祭血魔君闻言一笑,垂於冠额之前、以银线绣出蛛蝎图样的紫绒覆帘微
微飘动,足见其笑意之轻蔑,怪声怪气道:「狼首要寻当年的冤家对头,怕是弄
错了对象。集恶三冥同遭陷害,怎地鬼王这一支却毫发无损,反倒益加兴旺似的?
要抓凶手、查动机,且看是最终谁人得利,往往便能略知一二。」微微转头,帘
后的目光似是越过灯笼光晕,投向始终不发一语的南冥恶佛:

    「当然,深受其害、却无意追究之人,亦是十分可疑。我记得昔年恶佛征战
四方,专杀僧尼,一双「破魂杵」血手之下,从无余幸;杀人杀得如此狂放快意,
世间不作第二人想。不料一朝出得死牢,倒成了涵养深厚的高僧啊,不问何人设
谋,只关心妖刀之秘,这是何其宽广的胸襟哪。」

    恶佛仍是一言不发,魁梧巨硕、刺满饿鬼青花的雄躯矗立於灯影后,宛若一
尊金甲巨灵的塑像。

    倒是五帝窟那厢,薛百螣听不下去了,扬声道:「你们一搭一唱的,净说个
没完,合著不想听了?祭血魔君,要说身份之密、埋藏之深,你血甲门认了第二,
江湖上没人敢称第一。这里也没人要你验明正身,刨挖你门内的家务事,大夥都
信任主人,狐异门既发了帖子给祭血魔君,我们便相信来的是祭血魔君……你说
是也不是?」祭血魔君冷哼一声,这才不再说话。

    「多谢老神君。」鬼先生含笑一拱手,不慌不忙,丝毫未露喧宾夺主的不耐
与烦躁,彷佛适才的一阵乱仍在他的预期内,好整以暇地说道:

    「然而,适才几位所争,与这个妖刀的大秘密亦脱不了干系,并非毫无关连。
昔日,三位冥主失踪后,背阴山栖亡谷陷入一片混乱,除地狱道一支在忠心的家
臣护持之下,连夜撤出了总坛,因而保存了实力之外,饿鬼、畜生两道的高手们
陷於争权夺利、竞逐冥主大位的惨烈死斗,最终将栖亡谷烧成一片白地,分裂成
数股的游离势力亦随之不存——这是江湖上流传经年的说法,做为集恶道由盛而
衰、最终自招灭亡的注脚,委实令人感慨万千。可惜全是假的。」

    不顾众人的诧异目光,鬼先生以轻灵欢快的语调,自顾自续道:

    「先父当时正全力投入对抗妖刀的战事之中,亦受七派的委托,欲从源头查
出妖刀的来龙去脉,以杜绝妖物之患。集恶道三位冥主虽然无故失踪,但先父以
为栖亡谷仍是一股力量,若能用於圣战,未始不能造福苍生;适巧有些与妖刀相
关的小线索亦指向背阴山,於是顺道前往,谁知竟看到了极其骇人的景况。」

    须知栖亡谷号称「天下至阴」,向来便是东洲大地有名的鬼蜮聚集处,除地
气极阴外,也跟集恶道的习性脱不了关系。

    地狱道研药制毒、畜生道人兽杂居,饿鬼道则喜以各种非人的酷刑手段变造
人体,终年惨叫声不绝於耳;连在七玄之中,多数亦都看不过眼,几乎不与集恶
道往来,遑论正道。

    若於承平之际,胤丹书踏上栖亡谷的地界,多半便为降妖伏魔而来,心头虽
已有了准备,万料不到在入谷的当儿,居然亲眼见得地狱。

    「是……妖刀麼?」蚳狩云虽与鬼先生合作,却未听他说过这一段,一边回
想当年的情况,喃喃道:「妖刀终究没放过背阴山,是不是?扮作鬼物的,不幸
遇上真正的鬼物,下场一样是逃不过。

    谁知鬼先生摇了摇头,敛起轻佻的神气,沉声道:

    「据先父所说,背阴山栖亡谷内确实是堆尸如山,相较於其他妖刀肆虐过的
地方,那些尸骸却与过往所见有极大的不同,非是切口平滑的断肢残体,而是一
个个双眼暴凸、青筋浮露,彷佛死前曾受苦刑荼毒……先父认为这些集恶道的门
人,乃是一桩试验之下的牺牲品,杀害他们的并非是妖刀刀尸,而是那反覆进行、
却屡遭失败的奇特试验。」

    蚳狩云忍不住顺他的话头,喃喃脱口:「试验……是什麼试验?」

    「制造刀尸的试验。」鬼先生正色道:「刀尸的异能,非是妖刀所赋予——
也就是说手持妖刀,并不能使持刀之人化为刀尸,须经过一套极其繁复、同时又
极端危险的秘仪,才能将妖刀内所藏之物,铭入颅中身内,成为持刀者的一部分。」

    「妖刀内所藏之物……」薛百螣听得蹙眉,双手抱胸:

    「指的又是什麼?是某种药物麼?」

    「是武功。」鬼先生啧啧摇头,怡然笑道:

    「使刀尸无敌於天下的,并不是他们手里的利器,而是五柄妖刀之内所藏的
绝世武功。这些绝学的威力,诸位当夜在风火连环坞已见过其一;与我等之所知
所学不同,妖刀武学毋须习练,也无法透过言传身教而得,唯一取得的方式,便
是通过那套繁复的秘仪,将凡人化为刀尸。

    「至於「金铁传递」、「刀控人心」之类的传言,不过是编排精密的骗局,
只消备妥演员、布置场景,在目证之前将这台子戏演好,自有无知乡人帮忙渲染,
传得绘声绘色,神而明之。」

    薛百螣怪眼一翻,冷哼道:「世上岂有这样的武功!老夫行走江湖多年,会
过无数英雄豪杰,纵有「天功」一说,指那些个禀赋异乎寻常,天生跑得快跳得
高、根骨绝佳之人,那也不过较常人从无到有地修习内外功,略胜一筹而已。真
正高深的武学,除了心领神会,晴雨之功、临敌经验等缺一不可。你那个什麼秘
仪,若非是仙人的点石成金之术,岂能教人在一夕间脱胎换骨,摇身一变成为高
手——」

    始终凝肃如山的南冥恶佛,突然打断了薛老神君的质问,沉声道:「适才,
你说试验。栖亡谷内死去的集恶道徒众,是被人用来进行秘仪,以取得你所谓的
妖刀武学麼?」

    「这是先父的推断。」鬼先生似等候已久,专待他吐出这个问题,从容应道


    「当年驱役妖刀祸世之人,其目的之一,恰恰是为了从刀尸身上,提炼出可
用的妖刀武学图谱。通过秘仪成为刀尸,虽能於极短的时间内获得武功,在炮制
的过程中却不免损及心识,或疯癫如狂,或成行尸走肉,纵得了盖世武学,也没
纵横天下的命,除非透过刀尸将武学解析出来、录成图谱,虽不能一蹴而及、循
秘仪捷径得到武功,然而武功智识却能两全,从此有了无敌於天下的本钱。

    「集恶道三位冥主遭人设计囚禁,恐怕便是幕后的阴谋家相中了栖亡谷生人
不近、黑白两道避之唯恐不及的隐密性,加上三位冥主所擅虽各不同,却都有在
活人身上进行试验的习惯,栖亡谷中药毒、器械皆备,连用作试验的人都有了,
普天之下哪有更理想的地方?

    「是以,他们将刀尸放入东海、四处逞凶的同时,便於栖亡谷进行试验,欲
从秘仪当中提取妖刀武学,一劳永逸地解决「刀尸非人」的难题。若非……若非
先父的想法同常人颇不一路,竟打算说服栖亡谷众人加入「圣战」,阴谋家完事
之后,一把火烧去所有遗骸,毁尸灭迹,此事将永远无人知晓,更不会把三位冥
主失踪、妖刀乱世和栖亡谷覆灭连结起来,令真相得有大白之一日。」

    「门主适才说,这个秘密当年七大派的首脑俱都知道,」这回开口的却是漱
玉节。她沉吟了半晌,终於还是小心翼翼地问了出来。「他们却是如何得知?门
主一口一个「阴谋家」,这一切……莫非是七大派所主使?」

    鬼先生摇了摇头。

    「观海天门有个老道叫魏王存,外号「冲霄一剑」的。此人出身鳞族,少年
时却因缘际会落发受戒,出家当了道士,算起来与「琴魔」魏无音乃是同宗,当
今天门掌教鹤老杂毛得喊他一声「太师叔」,辈份甚高。」

    「我记得他。」蚳狩云接口道:「在贵门胤先门主接手之前,魏道长是负责
剿灭幽凝一路的总指挥。听说他不幸被妖刀幽凝所附,心智全失,成为最可怕的
刀尸之一,七派折了不少战力在他手里,最后听说是胤先门主伉俪与鹤著衣联手,
才将这具刀尸铲除;事后论起功劳,鹤著衣如实向七派高层禀报,才让胤丹书成
为对付妖刀的统领之一。」

    「这只是对外的说法而已。」

    鬼先生淡淡一笑。

    「实情是:兴许因为年事已高、心性顽固,又或意志之强异於常人,魏王存
受秘仪炮制的效果很差,但他毕竟是七派同盟里的头面人物,若能将率领群雄的
「冲霄一剑」转化为刀尸,对世人将产生的威吓不同於其他人,因此阴谋家一逮
到下手的机会,拼著废掉魏老道,也要将他变成妖刀的傀儡。

    「过度施加秘仪的结果,魏王存心智全失,变成一头噬血残杀的疯兽,果然
为祸惨烈,却也留下诸多破绽,令七大派开始察觉事有蹊跷。

    「首先,魏王存四出杀人时,手中并无妖刀。兴许是这具「刀尸」威力太强,
又无法完全控制,过往许多需要其他条件配合演出、才能显现效果的小细节,在
他身上通通无法照办煮碗,一一复现,魏老道遂成为一具不按牌理出牌的刀尸,
阴谋家努力营造出的妖异气氛、与其他刀尸拼战时所累积下来的经验,在他身上
全不管用。小地方一旦开始松动,质疑整个布局的声音也就慢慢出现。」

    这样的线索,七玄各宗门的确没有接收的管道。当其时,胤丹书是这些被视
为邪派左道的势力,与所谓「正道」沟通联系的桥梁,只要以「勿传六耳」、「
以免打草惊蛇」之类的理由,暂时限制胤丹书流出消息,及至狐异门一夕覆灭,
也没有再说的机会了。

    「其次,也是最关键的一处——」鬼先生举起食、中两根指头,轻易攫取在
场众人的注目,满意地清咳两声,扬声道:

    「魏王存被转化为刀尸后,曾分别使出不同妖刀的专属武功来。按照过往「
妖刀刀魂附於持刀之人」的理论,他所能运用者,应仅限於幽凝刀的「无相刀境」,
岂能运使出其他妖刀的异能?

    「自此,七派首脑终於省觉,遂将人、刀分而视之。妖刀仅是利器,或如赤
眼般,以药物或机关制造所谓「异能」的假象;而刀尸大能则是某种武功,虽与
东洲通行的武学道理有所出入,直令人匪夷所思,然而却不是什麼仙术妖法,若
能透析其理,不仅刀尸再不足惧,甚且能打开自家武学的眼界,相互参照补益,
傲视东洲指日可待。」
TOP Posted: 06-10 07:41 #78樓 引用 | 點評
kabos [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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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道理就更简单、更容易理解了——

    妖刀幽凝的「无相刀境」乃镜射之招,能将对手的招数一一反射,甚且后发
先至,威力倍增;妖刀赤眼的「四象俱足」则是匪夷所思的轻身功法,而妖刀万
劫的「不复之刀」却是隔空取敌的无匹刀劲……

    这些绝学居然可能透过某种神秘仪式,不问资赋、毋须勤修苦练,在极短的
时间内「刻」进那些被选作刀尸的男男女女体内,光这点便足以颠覆由千百年前
传承至今的东洲武学,师徒、门派、道统……都将发生根本性的改变,其剧烈的
程度,不啻是天崩地裂。

    ——谁先掌握了这种全新的武学概念,谁就是未来东洲武林的主人!

    但三十年来,不惟东海一道悄无声息,整个东洲大地都没有发生这样革命性
的转变,直恁鬼先生舌灿莲花,益发透著一股子的假。

    在场的七玄宗主,无一不是惯见风浪刀头舔血、心机智谋俱深的人物,就连
接掌大位不久、年纪尚轻的新任鬼王,也非易哄的三岁孩儿;这个说帖留有如此
明显的破绽,当美好的想向幻灭的同时,便越教人对曾经生出憧憬的自己感到生
气,更遑论罗织谎言的骗子。

    殿中的气氛再次发生微妙的变化,一股似蔑似嘲、又有几分不忿的静默笼罩
著鬼先生。若眼神可以杀人,此际黑衣青年的身上早已是千疮百孔,找不出一片
完好的肌肤。

    然而,这仍旧在他的意料之中。鬼先生清了清嗓子,怡然道:

    「这样的证据或还不够充分,好在魏王存尚留一手。先父与鹤老杂毛布计对
付魏老道,历经连场恶战,牺牲惨重,终於制服了魏王存。魏老道身受重伤,气
息奄奄,先父恐观海天门为掩家丑,要将那魏王存处死,於是便联合鹤老杂毛,
将他悄悄藏了起来,拖得一天是一天。」

    若说鹤著衣是胤丹书自出江湖以来,头一个交到的「正道」朋友,那麼「冲
霄一剑」魏王存,便是第一个对他照顾有加的正道前辈。魏王存为人豪迈疏放,
虽是黄冠草履、领有度牒的出家道士,行止却像游侠,他於胤丹书有救命、传功
之情,以胤丹书的脾性,便是非亲非故也救了,况乎知交亲长?

    他与鹤著衣秘密将性命垂危的魏王存送到战场附近的一处农家,那夫妻两个
均是老实淳朴的乡下人,打点了些银两,便尽心尽力照拂老道爷,日日煨蔘药与
他吊命。

    一日,胤丹书求得一枚价值千金的续命灵药「紫阳丹」,兼程赶回,却见草
庐里一人起身坐在榻上,低头怔怔瞧著仅存的左手,若有所思,却不是魏王存是
谁?吓得魂飞魄散,顾不得惊动质朴的农家夫妇,身形一晃穿窗掠入,急急扑至
榻畔:

    「道……道长!您……您怎麼起来了?快、快躺下歇息!」回头扯开喉咙大
声叫道:「林大哥!大嫂!」手按腕脉度入真气,才发现老人体内空荡荡的,什
麼也感觉不到,不由一怔,忽然流下眼泪。

    砰的一响柴门撞开,却是带回补品食料的鹤著衣循声赶至,一见他的模样,
又惊又愕,颤声道:「胤……胤兄!我太……太师叔他……他……」他年纪较胤
丹书大许多,然而自相识以来,却「胤兄胤兄」的叫习惯了,总改不了口。

    他二人本就默契绝佳,鹤著衣又半点也不蠢笨,见好友垂泪,便知太师叔他
老人家是回光返照,这当口便餵什麼灵丹妙药也来不及啦,扑通一声双膝跪地,
手足并用,一路爬到榻边,咬牙忍泣,泪珠却止不住般大颗大颗滚落。

    「嘘——」魏王存责怪似的瞥了他一眼,示意噤声,随即挑眉一笑,像是像
同伴展示什麼新鲜小玩意儿的孩童,低道:

    「鹤儿、丹书,我想明白啦,原来是这样。你俩都瞧仔细了。」佛掌一立,
当胸劈出,缠满药布、伤痕累累的枯瘦左臂上毫无劲力,不知怎的,这一路似刀
又似掌的奇妙路数却蕴满风雷之势,大开大阖,明明草庐里外无风,胤、鹤二人
神为之夺,几乎立不稳身子,若非双双跪於地面,怕要随之摆荡起来。

    老人舞得片刻,又突然停下,喃喃道:「心法难些。这路刀法是不用内功的,
但一点内功都不懂的话,怕又无从入门。难啊!」自顾自的念了起来。鹤著衣反
应要比胤丹书慢些,经他一扯衣袖,才会过意来:太师叔此际念诵的,便是方才
那路掌刀的心诀!赶紧用心记忆,可惜已错过开头的一大段。

    魏王存虽是回光返照,毕竟伤势过重,语声混浊衰弱,但听不清、辨不明处
又无法打断发问,尽管两人用心听记,所得却不过六七成。老人念了一会儿,忽
然停住,抬头笑道:「无上道尊来接引我啦,尔等好自为之。」闭目垂首,溘然
长逝。

    「魏老道所留下的招式和心诀,与观海天门所传全无相类,当是得自那刀尸
秘仪之中。阴谋家千算万算,料不到这老头性情竟如此坚毅,心志如此顽强,不
仅未被反覆施为的秘仪摧毁殆尽,更将最贵重的妖刀武学带将出来,还以自身的
修为见识沈淀消化之后,以东洲武学的用语说了出来。」鬼先生笑道:

    「先父记忆的那一份,自存於狐异门之中;而以鹤老杂毛资质驽钝,前半生
庸碌无能,如此之不受门中师长待见,却於妖刀战后摇身一变,得以参赞中枢,
乃至窃据天门大位,除出卖先父以图显达,料想与献出心诀一事,亦脱不了干系。」

    聂冥途「啧」的一声,颇见不耐,蔑笑道:

    「门主莫非都当咱们是傻子,随口两句便给诓住了麼?这捞什子妖刀武学真
有这麼厉害的话,狐异门而今安在?观海天门这二十几年来,也没见他们纵横天
下,杀得五道伏首,群雄辟易啊!还是门主要说,魏老儿的心诀只是一部份,不
足以练成那妖刀绝学?」

    「魏老道的心诀仅为一小部份,并不足以练成妖刀武功。」鬼先生老老实实
摊手,莫可奈何的模样倒有几分滑稽。

    认得这般乾脆俐落,众人反倒警醒起来,静待他亮出真正的王牌。

    鬼先生不慌不忙,屈指轻叩了悬挂灯笼的轮架几下,那架底的厢座「喀搭」
一响,弹开个小小夹层,鬼先生弯下腰,取出一卷赭红封皮的线装薄册来。

    「先父所遗招诀,其中不足处,已藉离垢妖刀几度进出,弥补一二,总算不
再是见不得人的物事。小可无才无德,劳动诸位远道而来,心内惶恐,这份薄礼
且当是一点儿小小心意,无论今日大会有无议决、所议为何,各位总不致白跑一
趟。区区土物,千里鸿毛,望祈笑纳。」

    众人无不凛起,当中却是漱玉节见机最快,屈指往灯架顶端敲落,落点、频
次与鬼先生如出一辙,旋即「喀搭」一响,足畔的朱漆厢座亦弹出夹层。仅比她
稍慢些,祭血魔君、蚳狩云二人依样画葫芦,几与漱玉节同时开启了机关,取出
夹层中的赭封薄册。

    符赤锦并不信任鬼先生,取书时不但以薄绢裹手,翻开书封前还轻轻吸了一
口气,随即摒住呼吸,以防书页上浸了什麼迷魂药液,於不知不觉间著了他的道
儿。书中每页绘著数个精细人形,神韵生动,比例精准,飞白处填满字块,有指
甲大小的招名标题,亦有充当图说的蝇头小楷,纵以符赤锦对书画并无研究,也
知是出自名家手笔,非同一般。

    薄册不过十来页,但无论图字,皆是雕版印刷,选用纸质亦是厚韧结实,装
帧的功夫更是无比考究。以其精美的程度,说是「礼物」半点也不为过,若有雅
好藏书之士在座,恐怕要爱不释手了。

    这份讲究在符赤锦看来,未免突梯滑稽过了头——炫富也好、摆谱也罢,这
本小书的价值在於书中内容,便用炭枝草草涂於手纸,亦不能令说服力稍有增减。
若书中所录毫无意义,再华美的包装不过是买椟还珠,落人话柄罢了,何必将心
神气力浪费在这种地方?

    红岛符神君少女时称得上是养尊处优,被众人捧在手掌心里,但毕竟是僻居
东海一隅,见过的世面有其局限。如蚳狩云、漱玉节等老练的江湖领袖,却能从
这份过於精致的「小礼物」中,「读」出鬼先生刻意留下的信息——

    图文雕版,代表他有大量刊行的能力与准备,能把这份珍贵的线报平白送给
与会的七玄宗主,自然也能发送给七玄的敌人,乃至百倍、千倍於此的无关之人,
抵销这份线报的优势,甚至凭空衍出新的利害关系。

    其次,讲究的用料,代表他在水路交通极是发达的通都大邑,拥有强而有力
的情报据点,有自信取得如此特殊的材料,却不被顺藤摸瓜,令致老巢被人抄出
——换言之,礼物本身就是展示实力的道具,给予七玄宗主甜头的同时,也狠狠
搧了众人一记,以无比优雅、无比安静,却也无比沉重的势子。

    看出这份恫吓之意的人,却无法将愤怒发泄在礼物上,只能安静接下这重重
的一击,勉强维持表面的优雅。

    这样的风格乍看相当地「鬼先生」,其中满怀的恶意简直如出一辙;再仔细
一想,却觉两者极端不同。鬼先生喜欢大张旗鼓地动手,「大张旗鼓」才是他最
偏爱的部分,而制作这本薄册、决定将它送交七玄之人,更在意打击的效果,毫
不在乎能否被人看见。

    可惜符赤锦没能想到这些。其幕后之人古灵精怪的程度,可能超过了以古灵
精怪著称的符神君,再加上岁月与人生际遇的淬练,终於将女郎的机巧心计远远
抛在后头,显现出火候上的云泥之别。

    她翻开书页,稳稳地捧在双掌之中,夹紧肘臂,将那对肥硕绵软的巨大乳瓜
挤於臂间,放松精神,任凭一缕若有似无的睡意钻入小脑袋瓜里,眼前的人形图
说渐渐模糊起来……

    青面神长居瓮里,「青鸟伏形大法」的神奇玄奥可使他感知外在的一切,甚
至扭曲周遭之人的五感,却无法直接用以阅读——为了鉴别此书所录,他必须藉
助符赤锦的双眼。

    「行了,女徒。」不知过了多久,符赤锦蓦地回神,脑海中响起大师父熟悉
的语调。「此书非伪,确与妖刀有关。」

    (您怎麼知道?)

    她强抑著发问的念头,一动念大师父或有可能察觉,现下却不是纠结此问的
好时机。为防无意间泄漏心思,符赤锦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书册上,见首页
刊头之上,印著大大的「寂灭刀」三字,其后三页的人形绘图贯串起来,的是一
式大开大阖、气势雄浑的精妙刀招。

    她看得眼熟,想不起在哪儿见过,细读飞白处的心法诀窍,竟是教人如何激
发火劲、以风助之,心头一震:「这是……离垢刀尸所用的武功!」但又隐约觉
得不对,似是在血河荡当晚之外、不知何时何地,曾见何人使过,只是未配上那
柄会喷火焰的斧刀罢了。

    刀法、内功皆非符赤锦所长,她平素无甚涉猎,只觉刀式精妙,风火心诀匪
夷所思,然而看在其他人眼里,其震惊的程度,亦远远超过了符神君。鬼先生自
不是傻子,图说所注,并非完整心诀,饶是如此,已令在场宗师级的众高手瞠目
结舌,心痒难搔。

    大殿中虽仍是一片寂静,无人开口说话,但怦怦作响的剧烈心跳始终回荡在
耳畔,不知是旁人所发,抑或源於自己的胸口。漱玉节不欲教人看出心神悸动,
用了偌大定力,反覆提醒自己「回去再看不妨」,依旧翻过了七八页才掩卷,交
与身畔的薛百螣。

    薛老神君不发一语,呼吸却微妙地一重,旋即变得比适才更轻细,明显是刻
意压抑所致。与在意旁人窥视的漱玉节不同,他可是大大方方看至末页,还不时
前翻参照,恐怕是不信漱玉节事后会依约同享,一次就要看得精熟,直到深深印
入脑海为止。

    「老神君……」漱玉节强抑心头不满,低声细问。「以为如何?」

    「令人大开眼界。」薛百螣神思不属,答得稍嫌敷衍。以他的年岁,背诵的
本领原比不上年轻人,众目睽睽下又不好大声朗读,此际正是反覆默背、加强记
忆的关键时刻。

    「值不值得?」漱玉节面上不动声色,似是无心而问。

    「值得什麼?」薛百螣颇受干扰,不禁蹙起稀疏灰眉。

    「值不值得……」漱玉节语声忽低,终於引得薛百螣抬起眸子,凝神欲听,
这下无论原本背得什麼,都只能就此打住。「赞同七玄合并,共推盟主?」

    这事本不该於此时此地讨论,就算要谈,殿中这麼多双耳朵,横竖也谈不出
什麼结果。薛百螣江湖混老,精得猴儿也似,微一转念,便知她真正的目的是什
麼,冷哼一声,低道:「与虎谋皮,皮焉瘦哉?」

    漱玉节不怕他明白,或许在她心里,恰恰便要他明白,赭皮薄册黑岛可与他
白岛平分共享,犯不著偷,对他露骨的不满毫不回避,暗忖道:「原来你已打定
了主意,要与我唱这个反调。无怪乎生吞活剥,担心再无入眼的机会。」淡淡一
笑,低道:

    「指不定我帝窟五岛,才是那头虎哩。」薛百螣冷笑不语。

    鬼先生顶著众人的猜忌、怀疑,乃至轻蔑嘲笑,一路走到了现在,此际於他,
不啻是收割时节,弥漫在阴冷空气间的沸血余温、擂鼓般的急遽心跳,甚至是如
滚雪球一般,不住积累膨胀的贪婪与野心……嗅起来都是那般甘美诱人,充满含
笑收成的欣悦。

    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再美人的醺然酣醉,都将迎来清醒的一刻。

    「明知上头有钩子,可这饵实在是太香啦,怎麼都得咬一咬。」

    聂冥途叹了口气,摇摇光秃的脑门。

    「只是胤家小鬼,凡事做得太尽,乍看虽无破绽,然而「无有破绽」本身便
是最要命处,人心疑你,用不著证据的。没有我等,你一样能搞到妖刀,兴许这
回的妖刀根本就是你放的;你有不靠刀尸,便能析出妖刀内藏武学的本事,看来
也似乎不假…

    …」扬了扬枯爪中的精致小册:

    「那你还要我等做甚?扮家家麼?老狼是贪哪,这点我一辈子都没否认过,
可你要当我是傻瓜蠢蛋,拼著不要你手里的妖刀武学,今儿也要你在这儿躺下。
你道我等七玄,是任你揉捏耍弄的烂面团?」语声一落,杀气陡然迸出!

    殿中气氛一凝,森寒更甚凉夜,多数的灯笼后气机隐动,飕飕锐响交错纵横,
削下无数尘羽,正是劲招起手之兆,却非是提防狼首发难,所向不约而同,竟直
指居间的鬼先生!

    无视周遭剑拔弩张,鬼先生迎著头顶簌簌落下的积尘,纵声大笑。

    「狼首说得极是!妖刀武功,从来就不是本座的目标!诸位若要,我连提取
刀中绝学的秘密,亦可随手赠送,毫不吝惜。狼首不妨把这个当作花红,七玄一
统之日,人人得之,也好一庆我族这迟了千年的大盛事!」

    第百六八折 师出有名,暗夜惊心

    「一统七玄」非是什麼禁忌的字眼,七玄与指剑奇宫一样,皆源於古纪时代
的鳞族血脉,此事在东海虽不算人尽皆知,却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秘密。

    问题是:七玄分治达数百年,各有传承,实际上已是七个独立宗派,不仅谈
不上「同气连枝」,彼此间的龃龉不快、恩怨纠葛,几百年下来也没少攒些个,
其水火不容的程度,未必稍逊於邪正之别。

    如今大剌剌地喊出「一统七玄」的口号,直与「消灭六派」无异。否则五帝
窟自是五帝窟,集恶道依旧是集恶道,各拥山头,谁人自愿放弃宗嗣,平白教你
「一统」

    来试试?

    是以当日在新槐里大杂院,薛百螣隔墙听翠十九娘发此议论,才会如此反感。
对薛老神君来说,光是帝窟五岛争宗主大位,就已经够头疼的了,还让你混一了
七玄,一家伙同七个门派里的高手们竞逐权柄?傻子才犯这等浑!

    鬼先生语毕,原本杀气腾腾的聂冥途忽然失笑。

    「他奶奶的!胤野鬼灵精也似,怎会生出你这样的傻儿子?我瞧胤丹书也不
笨哪。你爹人是迂了点,脑子却清醒得很,决计不会说出这种笑掉人家大牙的蠢
话。莫非你到了这个年岁,还在听龙皇现世、重返九渊的睡前故事?哼,一统七
玄……我呸!」

    「狼首此言差矣。」岂料开声的却非是鬼先生,而是帝窟宗主漱玉节。

    「龙皇传说,乃是鳞族之根本,使我等七玄前贤得以开宗立派、绵延至今,
便於帝窟五岛之内,现今仍有受龙皇遗惠之处,未敢或忘,料想集恶道也是这般。
指剑奇宫自诩正道,号称拥有三百年真龙之传,却早已抛弃出身根本,向央土皇
权卑躬屈膝奴颜以侍,我等羞与为伍,早早弃之。狼首对己身之所从出如此不逊,
何异於奇宫一干悖子?」

    聂冥途异眸放光,嘿嘿一笑,并未接口。

    漱玉节操著清脆动听的嗓音说完,转向鬼先生。

    「然而胤门主此说,却规避了一个极其紧要、又无可解决的疑难,纵使原先
诚美意也,出口却成灾殃,较之狼首言,则更加不当。」

    鬼先生摸摸糊纸面上的鼻子部位,虽不见其容,举手投足却透著莫可奈何的
神气,几令人生出「面具苦笑起来」的错觉。

    「小子识浅,望宗主赐教。」

    「不敢当,门主忒谦了。」漱玉节老实不客气地接过话头,娓娓道:

    「七玄开宗,已传十数乃至数十代,我漱氏自有宗谱以来,便在水神岛落脚,
倚之行走江湖;先祖於玉龙朝时做得什麼,反倒不甚了了。可见,七玄从开始便
是互不相属,不是由什麼组织里分将出来,自无「合」之一字可言。

    「既非旧制,那便是门主的发明了。为此,须得有充分理由,说服我等六派
放弃既有祖宗成法,合一大派。此事与龙皇、鳞族血裔无关,如适才言,非是昔
日玉龙朝有个什麼一分为七,须得复原;你提出了前人所未发的全新构想,原该
告诉我等:「何以七玄非混一不可?」」

    符赤锦一贯不喜她的心机城府,也讨厌与她言谈之际,不得不时时提高警觉
的纠结,此际却几乎要为她鼓掌喝采起来。

    漱玉节没有狼首的粗鄙,也无恶佛之霸气,更不似祭血魔君咄咄逼人、阴阳
怪气,然而她一上来,就把鬼先生倚之为护符的「祖制说」破了个乾乾净净,何
止摧枯拉朽?简直釜底抽薪!

    七玄乃鳞族血裔,与龙皇玄鳞、玉龙王朝,乃至三宗共治时期的道宗之间,
本有著千丝万缕的关连,却不能说合七玄於一宗,便能重现玉龙王朝或天元道宗。
当世七玄已存数百年,再怎麼上溯源头,也只到各派开山祖师处;以玉龙一朝开
枝散叶为号召,非但不实际,也吃了七玄的豆腐,其心可诛,断难揭过——

    漱玉节短短一席话,点出的正是此一关窍。

    鬼先生隔著殿中昏暗的透纸烛照,遥望她仙子般出尘的清艳容貌,暗自咬牙
:「……好个杀人不见血的毒妇!」此时不宜妄动肝火,好在连这样的枝节他都
事先沙盘推演过了,早有提防,从容应道:

    「宗主说对了一件事,却也说错了一件。以「恢复祖制」、「力分则弱」这
等俗烂藉口,也未免小瞧了诸位,这点,宗主是说对啦。然而,宗主说七玄源流,
上不及龙皇,却是大错特错。」一指场中妖刀:

    「诸位以为妖刀是什麼?却是何人所造?妖刀中所藏武学,又是何人传落,
其用意为何——这些个问题,统括来说,可以「龙皇」二字作结。」

    聂冥途冷笑:「这几把刀,怎瞧都不像自土里掘出的千年古物。你不只当咱
们是傻瓜,还欺人眼瞎啊。」鬼先生怡然笑道:「狼首眼盲心不盲,这几把刀虽
非千年古物,其中刀魄却是。当年试图以妖刀兴乱的阴谋家,将得自玉龙朝的刀
魄铸了进刀中,才使千年前的龙皇铁卫,重现当世。」

    「龙……龙皇铁卫?」漱玉节喃喃覆诵。

    「正是。」鬼先生道:

    「龙皇玄鳞有七名铁卫,各得龙皇一部分武功,为保护永生的龙皇,铁卫也
必须有不死的生命……但人谁无死?於是龙皇便将武学精髓保存在刀魄中,纵使
刀卫身殒、镔铁坏灭,只消刀魄犹存,铁卫随时都能再复现,永远不老不死。」
目光投向漱玉节:

    「帝窟五岛的先人虽传下了《三日并照》、《虹尊刀法》两套武功,以付食
尘玄母之用,当年先父有幸承教於符承明符老宗主,说虹尊刀法虽是一等一的绝
学,然而内力之运使与精奥的招数间,似有微妙隔阂,虽威力强大,却始终有棋
差一著之感,反不如其他帝字绝学圆转如意,收发由心。食尘、玄母虽无相对应
的妖刀武学,我料在内藏的刀魄中,有足以解破这层疑难的关键。」

    他单手负后环视众人,意态从容,略微提高了音调:

    「我在七玄流传的古籍之内,不但找到龙皇铁卫的记载,更恃以觅得龙皇祭
殿之所在。炮制刀尸所使用的秘仪,不过是对铁卫传承的粗劣模仿,在祭殿中,
有安全无虞的方法,可得刀魄中所藏武技。

    「狼首说得没错,我的确可以悄悄搜集七柄圣器,进入祭殿独占这个秘密,
如此一来,只消对付帝窟黑岛一脉,取得食尘玄母即可,胜过此际在这荒山野岭
中,面对诸位英雄人杰。但我猜我那迂过头的亡父,应不乐见我如此作为。

    「宗主若不算健忘,那狗贼凭藉恶毒手段、肆虐五岛之际,是我送了第一枚
解药与宗主,才有后头延聘神医破解丹方的可能;我非问宗主讨人情,只想问问
宗主和老神君,若所欲者仅是两柄神异的刀剑兵器,需不需要多此一举?还是我
该於五岛与大敌混战之际,乘乱取之?」

    薛百螣亦知雷丹解药之事,光是这条人情,五帝窟便不好再与鬼先生放对,
敛眸闭口,当是默认。漱玉节却没忒好打发,淡淡一笑,悠然道:

    「门主义举,五岛铭敢五内,然而以七玄之作派,门主应趁乱攻打五岛、夺
取刀剑,方是自然。如此,虽不免与我五岛结怨,但怎麼说也是我等技不如人,
授之以柄,岂有怨言?只好调养生息,日后再讨回来便是。正所谓:「以直报怨。」
然门主所为,已超乎常情,便是「文舞钧天」邵咸尊居正道魁首,亦不免被认为
「欺世盗名」

    ,况乎狐异门?」

    角落里响起清脆的抚掌声,却是聂冥途仰头大笑。

    「痛快!好一个方是自然!七玄本就是邪魔外道,哪来忒多惺惺作态?胤家
小子,你做过头啦。这要说没什麼阴谋,怕是谁也不信。」

    鬼先生道:「二位说得斩钉截铁,连我都快要相信自己居心叵测啦。怎地我
爹大仁大义,天下人挺习惯似的,到我这儿就全变了样?」

    薛百螣本已闭口,闻言猛一抬眼,眸中精光暴绽,沉声道:「你爹可没藏头
露尾的,以假面目示人。在场也不是人人都欢喜服气他,可没人拿他来说事。你
小心点儿。」

    鬼先生不无尴尬,却不好与他反脸,举起双手作投降状,耸肩笑道:「老神
君教训得是。无奈我从小背负著血海深仇,仇家遍布天下不说,还都是正道栋梁,
小心惯了,才能活到现在。既然今日在场都是自家人,也没甚不方便的,就由我
来抛砖引玉,大夥坦诚相见。」双手食中二指一勾,轻轻巧巧揭下面具,露出一
张方颔隆准、英气勃勃,充满男子气概的年轻面庞来。

    「在下姓胤,这点大夥儿都知道啦,单名一个「铿」字,乃狐异门之正统继
承人;先父讳上丹下书,人称「鸣火玉狐」,这点相信诸位也猜得七七八八。这
个名头打今儿起,由我胤铿承继,日后凡我狐异门之主,世世代代均以「鸣火玉
狐」为号。」

    他立於大殿中央,几乎所有人都能见得,薛百螣见这张脸说像胤丹书,又有
几分不似之处,倒与胡彦之肖极,直如一模刻就,暗忖:「他俩果然是亲兄弟。」

    鬼先生此举又出众人意料,说是「抛砖引玉」,但祭血魔君、鬼王阴宿冥等
另有掩饰身份,决计不能除下遮覆之物,以真面目示人,然先声夺人的威慑效果
丝毫不减。

    聂冥途於阿兰山十方圆明殿与他相会时适逢白日,昔日江湖上威名赫赫的「
照蜮狼眼」形同半盲,与此际相比,差别直如天地云泥,难以确定哪一张才是他
的真面目,微眯起青黄异瞳,试图看出颔耳间的易容痕迹;只可惜端详了半天,
却没见什麼破绽,但也不能就此认定「琉璃佛子」那张男生女相的美丽面庞是假。

    就著聂冥途逐渐消淡的记忆,明显看得出「鬼先生」的形容酷似胤丹书,而
佛子的皮相则得自他那倾城倾国的母亲,只消以巧妙的易容手法强调出父母血统
的特徵,看来便直若两人。

    鬼先生挂著糊纸面具,以及在面具下备妥一张得以示人的脸孔,为的就是应
付这种状况。他将众人的沈默都看进眼里,满意地清清嗓子,正欲再说,不料漱
玉节却接口道:

    「妾身本还有些怀疑,未敢确定门主此举,其后究竟有什麼目的,有的也不
过是一丝怀疑罢了,直到此际听得门主亲口说出,才知运气不坏,居然教妾身给
猜中啦。」

    「喔?」鬼先生一挑浓眉,含笑道:「我都不知自己有忒多心思。宗主但说
无妨。」他这张脸生得粗犷英俊,笑起来更如桃李春风,沁人心脾,然而眸光烁
烁,眼底无甚笑意,衬与一口齐整雪亮的白牙,不知怎的却有些阴森怕人。

    漱玉节夷然无惧,从容笑道:「若欲一统七玄,门主该悄悄搜全了七柄圣器,
去到那龙皇祭殿之中,起出刀魄秘藏之武学,或迳驱使如离垢刀尸那般骇人杀器,
轻而易举弭平六脉,混於一元。

    「门主之所以未这样做,盖因门主要对付的,非是我等七玄,而是你那遍布
天下、多数为正道栋梁的仇家。如此一想,便知门主的目标几等於整个东海武林,
说是大半个东洲亦不为过,此非绝世武功所能应付,须得依赖一个强而有力的组
织——譬如昔日称霸东海的天元道宗,乃至纵横天下五道的薮源魔宗。」

    在场多是智谋之士,她动听的语声方才说到一半,余人心下雪亮。鬼王待她
语声一落,思索片刻,不由恍然,厉声道:「你这是借刀杀人的意思了?今日若
无交代,集恶道与你绝不两立!」

    「敢问鬼王,」鬼先生浅浅一笑,负手从容,一点也不像是被逼到了角落的
困兽,右手食中二指一捋长鬓,悠然道:「你栖亡谷地狱道一脉行走江湖,求的
是与人为善,还是纵横睥睨、不受制於人?」

    阴宿冥的花脸之下传出一声蔑笑。「要不能说得本座满意,今夜一过,你便
知我集恶道是不是与人为善了。哪个江湖道上混的,肯做灰溜溜的孙子?做人做
得忒也窝囊,不如回乡种地耕田。」

    鬼先生听得连连点头。

    「我也是如鬼王一般的想法。既然如此,追求一个更强大的组织,又有什麼
不对?」

    阴宿冥冷笑:「兼并我等之组织,来使你的强大……这话你到江湖上喊两声
试试,人要不生生剐了你,全武林都是灰孙子。」狼首捧场地嘿嘿几声,难得展
现出集恶三道的团结。

    「唉,鬼王此言差矣!」

    鬼先生脸都没红,煞有介事地摇摇手,一本正经道:

    「我一不用武力威胁,二不妄自尊大,何来「兼并」一说?要按帝窟漱宗主
的作派,乘乱取之,烧杀劫夺,那才叫兼并。我今日诚意邀请诸位前来,此间未
陈刀兵,还备下薄礼相酬……下回谁要有这般兼并之法,请务必叫上区区,也换
我来得一回好处如何?」

    他这话振振有词,与会诸人今夜前来,莫不做足准备、提高警觉,原本打算
应付的乃是一场鸿门宴,碍於妖刀威能强绝,唯恐失了一著之先,沦为七玄中的
边缘势力,不得不走一趟;岂料狐异门非但没使古怪,光是手里这部《寂灭刀》
的数页残谱,便足以打开视野,走出现今东洲武学窠臼,端看各人颖悟若何,日
后倚之突破进境、傲视江湖,也未始没有可能。

    且不说鬼先生直面以示的磊落,於「慨然赠谱」一事上,确难指控狐异门包
藏祸心。以漱玉节巧舌如簧、能言善辩,也只能抓住「做得太过」这点,激起众
人之疑;说到了底,还是因为狐异门诚意十足,远超常度,众人受之无名,反生
狐疑。

    这当口谁要能把《寂灭刀》薄册往地上一扔,用力踏上几脚,多半说话便有
底气了,但谁也没这麼做。鬼先生环视全场,目光一一扫过众人之面,最后定於
漱玉节那张艳若桃李、却又清婉如兰的俏脸上,怡然笑道:

    「况且,宗主自言黑岛宗谱上不及玉龙朝,这话未免不尽不实。帝窟五岛,
乃是龙臣帝后之血脉,岛上「帝字绝学」须由纯血之人方能习练,落於外人之手,
神功形同废纸——敢问宗主,这「纯血」是什麼?我听人说宗主最重宗嗣,为延
帝窟血脉,费尽心力,盖因「迎龙皇回归」一向是五帝窟的祖宗成法,世世代代
尽心准备,未曾懈怠。」

    漱玉节低垂眼帘,姣好的唇勾抿著一抹温婉笑意,看似从容,但轻轻颤动的
两排乌浓弯睫仍泄漏了一丝诧异惊心。鬼先生不断释出手中的信息,其私密的程
度接连刷新帝窟宗主心中的底线,她开始怀疑五岛内亦有狐异门的奸细,或许监
视五帝窟超过二十年以上……否则,他怎能知道这许多?

    「宗主勿疑。我不仅通晓帝窟五岛之事,在座其余几支,所知怕也不少,却
非使什麼细作刺探的肮脏手段,而是七玄各自藏有的典籍之中,本就散著各种线
索联系。

    莫说合并混一,只消日后结成同盟,我秘阁内的藏书一任诸位翻阅抄录,以
正本清源。

    「正道不希望我们合而为一,希望我们循环争斗、自相残杀,正是因为七大
派各有源头,除非杀伐征讨、武力吞并,否则永难混一;万不幸有哪个蠢货真这
麼做了,下场便只是亡六存一,自毁长城,我等却非如此。

    「七玄有共同的源头,武功、宗法乃至所藏秘宝,无一不流著共通的血脉,
彼此间卯榫宛然、千丝万缕,轻易便能紧密结合,成一大派。数百年前,被诬为
「薮源魔宗」的那个神异组织,已向世人显示过此般聚合之威能,鳞族子民横扫
天下,无敌於宇内;彼时,若出一气运胸襟皆备、堪吞斗牛的人物,如今天下是
不是姓独孤的,尚在未定之天」。

    鬼先生自此已无一丝戏谑轻佻,语气渐渐激昂,神色却出奇地宁定慑人,殿
内除他掷地铿然的话语,所有人都悄然无声,有的抱了看好戏的心思,也有细细
咀嚼话里含意的。

    「三十年前,先父含冤身亡,那些加诸在他老人家头上的涂污抹黑,不过藉
口而已,七大门派的狗贼们所惧者,乃是七玄在先父的号召之下,再度团结起来,
尊奉降世龙皇之号令,成一大派耳。莫说当时,便放眼今日东洲,哪一个门派势
力,可与混而为一的七玄相抗!

    「便说高手,有哪一门哪一派的耆宿,胜过今夜殿中列席的诸位?论到武功,
普天之下又有何方势力所藏,胜过我七玄之武库?以机关之精、珍宝之奇,又有
谁能比得上玉龙朝的诸般遗址?何以优秀如我等,却要避正道之锋芒,藏於阴暗
不见光处,背负天下人鄙夷轻视,自认为邪?

    「我之志向,在完成先父未竟志业。我是胤铿,不是胤丹书,我爹能号召诸
位共襄盛举,凭的也不是什麼皇者霸气,但求成事,不必尽其在我。七玄同盟若
成,无论选何人出任盟主,我狐异门上下一体凛尊,绝无二话。」说著一按灯架,
方才开启的藏书小匣内「喀搭」一响,开启匣底暗格,从中取出一只羊皮卷展开,
但见皮纸上绘著各色标点彩线,却是幅精密的路观图。

    「此间所示,即为龙皇祭殿之入口。」鬼先生以皮卷示众,伸出修长白皙的
指尖,指著图上小小的朱砂同心圆。「少时诸位尽可离去,一个时辰后,我等在
入口处集合,不赞同七玄结成同盟的,道不同不相为谋,也就不必去了,这部残
谱且当是薄酬,感谢诸位今夜赏光莅临,他日道上相逢,便谁也不欠谁的,明月
清风,毋须罣碍。」

    众人面面相觑,只觉此法宽松得毫无道理,鬼先生若非在中途伏有人手、伺
机杀人夺刀,一个时辰后,在那捞什子祭殿之前,极有可能连半个鬼影也没有,
今夜不仅做了白工,还蚀去一部宝贵的《寂灭刀》残谱,这笔买卖可就亏得大了。

    聂冥途冷笑道:「你这法子,打的是混水摸鱼的主意罢?现场忒多人,是几
个到得祭殿门口,同盟便算成立?是七玄到四,少数服从多数麼?那半途开溜的
无端端给人代表了,将来你们打著七玄字号在江湖上兴风作浪,正道那些个蠢才
杀上门来,原本不赞成同盟的,也只好乖乖加入了,这是釜底抽薪啊。」

    鬼先生笑道:「既然是七玄同盟,自得七脉全到才能算数。缺得一支,寻根
溯源的拼图不免少了一块,事倍功半,反而不美。若是如此,只能说天数使然,
祖宗的辉煌大业还未能兴复於我等之手。」

    岂料聂冥途仍不买帐,嘿嘿两声,竖起大拇指道:「老狼一直愣没明白,你
找集恶三冥来,葫芦里卖的是啥药,这下总算弄明白啦。便走了个聂冥途,鬼王、
恶佛双双并至,这集恶道看似还是赞成同盟的,你现成又多一票。五岛还有声息
的三家里,给你搞来了两个,游尸门三尸几到了个全……打的也是这个主意罢?
高啊,真高!」

    符赤锦听他如是说,心中暗忖:「难怪这厮要设计绑了小师父,便为作这台
子戏!却不知在场各脉中,有多少也是受他威胁而来?」联手敌慨,要对付鬼先
生与狐异门、抢回小师父来,则又更增几分把握。由此更恼漱玉节利令智昏,被
妖刀之能蒙蔽了眼睛,在这个节骨眼上难倚为臂助。

    然而翻过那本薄薄的《寂灭刀》残谱后,她不得不承认所谓「妖刀武学」,
似乎真有些名堂。那谱中讲述火劲心法的部分,虽被鬼先生抹得七荤八素,直如
天书一般,她约略看得几页,竟隐隐与赤血神针有些相近之处,虽然行文的笔法、
措辞绝不同於《岣嵝异策》,但说的东西却有著异样的熟悉感,彷佛对照全本《
寂灭刀谱》,便能再多看出什麼似的,若非深信鬼先生周身是计,决计不会平白
给好果子吃,要说无一探究竟的好奇心,怕连符赤锦都难说服自己。

    以她的才智及江湖阅历,也只稍慢狼首一步,便想通这个法子里的取巧之处,
况乎漱玉节、薛百螣等老谋深算的老江湖?眼看鬼先生的假大方被拆穿了西洋镜,
这台戏要演不下去了,不知怎的却无一丝气急败坏,仍旧是一派气定神闲,待众
人交头接耳议论够了,才怡然道:

    「狼首误会啦,在下并不是这个意思。」

    「喔?」聂冥途殊眉微挑,妖异的青黄眼瞳中闪著异光,咧开尖利如犬的歧
生黄牙,不怀好意地笑道:「江湖行骗,最忌临场改词。你若想换个说法,可得
先想清楚。」

    「既是同盟,自当同舟共济,缺一不可。」鬼先生取下灯笼,沐著一缕银灿
月芒,负手迳往殿外行去,随风送入意兴遄飞的潇洒笑语。「此间只消少得一位,
盟议便毋须再提了。在下忝为东道,先往祭殿之外,静候诸位佳音。请。」

    直到他颀长的背影消失在远方,连最后一抹灯晕都不复见,众人才从错愕中
恢复,偌大的荒圮殿宇彷佛自静水中提起,声音、气味、夜凉习风……一霎间恢
复流动,一切才又活了起来。

    ——须得众人齐至,七玄同盟方有再议的空间!

    这对鬼先生来说,简直是臭到了极处的坏条件。中途只消有一人离去,所有
的辛苦布置便打了水漂;《寂灭刀》残谱给了,龙皇祭殿的路观详图也给了,鬼
先生手上的一切筹码看似都推了出去,却押在於己不利的莫名处。他如何有把握,
在场诸人会一个不少地集於祭殿之前?

    要阻止他的七玄合一大计,此刻突然变得简单起来。无视妖刀武学的诱惑,
断然抽身离开是一法;中途拦路,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任何一人,也能使鬼先生
满盘尽墨,算计全算到了狗肚子里。

    聂冥途几乎忍不住笑起来。这实在是太好玩、太有趣了!他被囚禁在娑婆阁
的这些年里,江湖上怎的出了忒多有意思的新角儿?

    他伸出湿浓如腐的灰色舌头,舔了舔乾硬的薄唇,上下滚动的凸喉间发出细
微的呼噜声响,似将低笑声如痰哽般咽下,既像冰冷黏滑的蛇蜥蟾蜍一类,又似
餍足的大猫;异瞳一扫,这才发现天罗香的灯笼早已消失,而游尸门正飞快退向
破败的窗棂,披簑带笠的白额煞「哗啦」一掌扫去窗框零碎,纵身窜出,那名雪
肤花颜的红衣丽人亦随之翻出窗外,身手敏捷,丝毫不受玲珑浮凸、丰臀盛乳的
姣好身段影响。

    五帝窟、桑木阴、血甲门……剩下的灯笼,也各自没入广袤的黑黝夜凉之中,
聂冥途并没有犹豫太久,怀抱著雀跃兴奋的田猎心思,掠向他心目中的理想猎物。

    ◇    ◇    ◇

    对符赤锦来说,从头到尾唯一的目标便是鬼先生。

    小师父被绑走已将近一日,戚凤城等人根本没有掩饰踪迹的打算,迳驱车驰
入弃儿岭深处,鬼先生早在无央寺左近布下天罗地网,以胡彦之及白额煞的身体,
硬闯不啻死路一条,更何况将大师父独自留在越城浦,本就险极,漱玉节又已将
绮鸳等潜行都的一干精锐悉数召回,符赤锦手上无有更多可用的筹码,只好先请
二师父将老胡、陈三五带回,裹伤敷药调养精神,再别作良图。

    胡大爷对累得小师父陷身贼窟一事,甚感自责,尽管一个字也没说,却敛起
了平日嬉笑怒骂的无赖神气,一路上紧盯著车帘之外,一言不发。

    要寻小师父,非来无央寺不可;而要将她平安救出,则须著落於鬼先生身上。

    当鬼先生行出大殿时,符赤锦即欲追去,又恐被其他人盯上,反生枝节,苦
苦忍耐,好不容易觑准时机溜出大殿,鬼先生已不见踪影。白额煞蹲下身来,捏
起一把湿土凑近鼻端闻嗅,又观察了地面诸般痕迹,一指西方,沉声道:「那儿。」

    符赤锦略一思量,低道:「你快追去,我能照顾自己。」白额煞犹豫片刻,
点头道:「地图你拿著,我已记在这里。」伸出骨爪弯钩的食指尖,点了点额际
太阳穴。

    符赤锦「嗯」了一声:「留神些,一会儿在谷外会合。」身披簑笠的昂藏大
汉将灯笼留了给她,转身掠入夜幕,一霎眼便去得无影无踪。

    (拜托你了。一定……一定要救回小师父!)

    她辨识地图的本领不算高明,幸而白日里已在弃儿岭附近勘查过几回,还备
妥了御寒用的大氅,以免夜凉沁肌,受了风寒。

    鬼先生给的路观图上,绘了三条由弃儿岭前往冷炉谷——若胡大爷推断无误,
七玄大会的真正召开地点当是在天罗香——的路线,一条径直穿过万安邨、万姓
义庄,算是出入此间的大路,另一条则是绕过大半个山岭的小路;第三条则向南
迂回而下,往距弃儿岭最近的水道,但也是十数里外了,就图面看著是最远的一
条。

    大凡女子都怕鬼怪,宝宝锦儿虽智计过人,也算有一身好武艺,却不想寒夜
掌灯,孤身穿过荒凉的乱葬岗,况且依胡大爷说,万安邨才发生过奸淫烧杀的惨
案,也损了不少人命;冤魂新丧,作祟最是厉害。符赤锦念头一转,毫不犹豫选
了第三条。

    由无央寺圮坏的侧门行出,果见得山路之间,停著一大两小三辆马车,较小
的那两辆其实也不算小,各由两马拉著,是大的那辆体型惊人,前头辔轭间足足
套了四乘,车后还系著两匹,兴许是中途置换之用,也可能是所载之物重量惊人,
下坡时须藉以缓冲,以免失驾倾覆。

    六名身著鱼皮紧靠、腰系彩绸的天罗香女郎,扛起一座比寻常棺材还长、宽
高却窄的巨大木箱,小心翼翼地将缠满铁鍊的箱子,抬进了较大的那辆马车里。
天罗香教下虽都是些娇滴滴的妙龄女子,可自小习武,一运内功,气力丝毫不逊
苦力纤夫;瞧六人抬得唇面皆白香汗淋漓,猜也猜得到箱中所贮,必是妖刀万劫
无疑。

    符赤锦远远便吹灭了灯烛,小心捏著袖里的织锦香囊,以免刀魄相互共鸣,
被天罗香之人察觉行踪。

    天罗香要将那怕没有几百斤重的石刀万劫运上弃儿岭,总不能教年近古稀的
大长老上肩扛来,必备下押运的车马人手;弃儿岭自外於越浦周围的水运网络,
三条路线中却特意安排一条水路,自是为了方便移动万劫。

    这阵忙活里没见蚳狩云踪影,兴许是早早上了车,却不知坐的哪一辆。女郎
们装载妥适,将车门闭起,其中五人上了头一辆马车,只一名头领模样的上了末
尾那辆。

    驾车的清一色全是男子,吆喝挥鞭,鱼贯上路,两辆小车前后夹著载运万劫
的四驾大车,正是最安全保守的戒护队形。

    车队甫动,左右林翳间飞出十余骑,散在车队前后四周,导行环护。马上之
人黑衣皮甲、各擎兵刃,服色与车夫相类,腰间亦系著同款式的斑斓锦带,一看
便知是金环谷的战力中坚,由鬼先生自锦带豪士中挑选出的好手,显然他自己也
明白:在不知「天罗香已是狐异门暗桩」之人眼中,未得玉面蠨祖携行的万劫,
兴许是今夜所有妖刀中最容易下手的一柄;夺将过来,也好在接下来的谈判角力
中占据更有利的位置。

    符赤锦藉著头顶月光,远远跟著这支押送大队,多少消减了些荒岭夜行的异
样之感。天罗香车队的行进速度十分缓慢,以符赤锦的脚程,甚至不怎麼需要用
上轻功,反而时不时得暂停片刻,以免跟得太近,泄露了行藏。

    她还在想这般磨磨蹭蹭,一个时辰到不到得了冷炉谷,前头大队却突然停下,
戒护的骑士们并未离鞍,在最外围散成环状;最末一辆车下来了那名首领模样的
年轻女郎,掠进树林子里,不知做得什麼.

    「休息麼?这也未免太……」符赤锦灵光乍现,忽然省觉:

    「是等人!她们在等什麼人!」想起小师父被劫往无央寺后,没见有被移往
他处的迹象,腴沃饱满的胸膛里怦怦直跳,顾不得可能被对方察觉,悄悄摸至车
队附近,觅得一株枝桠粗壮、宛若伞盖的老树飞掠而上,透过林叶缝隙紧盯著车
队,暗祷一会儿能见小师父被押送过来。

    只可惜天未从人愿。

    约莫盏茶工夫,女郎去而复返,两手空空,俏丽的面庞上透著一丝疑惑拘谨,
正欲垂手禀报,车里忽响起蚳狩云沈著的声音:「还是没有麼?那便不等了。我
们走。」女郎乖巧地应了声「是」,敏捷地攀入车厢,大队继续出发上路。

    符赤锦心中不无失望,待车马走得远了,才一跃而下,从一旁的矮灌丛中取
回藏起的大白灯笼,喃喃道:「怪了。她们……到底在等谁?」忽听一抹阴恻恻
的嘶嘎嗓音怪笑道:

    「她们肯定等不到啦。好在本座却等到了你,女娃娃。」一名身高颀长、秃
顶微佝,彷佛竹架蒙布似的枯瘦身形晃出林影,露得半身,「砰」的一声似是放
掉了什麼,两枚髑髅般凹陷的眼洞中,被月华映出妖异的青黄诡芒,衬与一口参
差尖利的黄牙,简直像似野兽多过人,竟是栖亡谷畜生道之主、「照蜮狼眼」聂
冥途!

    符赤锦心底一寒,面上却不露声色,杏眼微眯,怡然笑道:「狼首中途拦道,
也未免太看得起我一名后生小辈啦。我大师父说了,若是江湖相遇,记得问候狼
首安好。」

    聂冥途脚下不停,缓步行出幽影,彷佛没听见她的话,咂嘴忝颜,怪眼不住
在她凹凸有致、饱满傲人的胴体上巡梭,尤其那双巨硕绵软,於呼吸言语间频频
起伏轻颤,彷佛将要溢出衣襟的肥硕乳瓜,更看得他色授魂消,几欲流下馋涎,
轻声笑道:

    「你这娃娃好,一点儿都不输我在娑婆阁见著的那个,这身段更是……我要
刚出莲觉寺便遇到你,那该有多好,干死了还能烹成一锅香喷喷的红烧肉,就著
炖化了的肥硕奶子下酒,那股子膏香脂润,还有油滋滋、软绵绵的销魂口感,可
比什麼蹄膀花胶都要美味。这七玄大会真是好啊,有吃有拿的,美死人了。」

    符赤锦终於听明白他说的是烹吃人肉,头皮发麻之余,不由一阵恶心,他那
轻细黏腻、如痴如醉的语气宛如蛇蚁爬颈,远比粗鄙的威胁斥骂更令人惊心,刹
那间她忽生错觉,彷佛自己正赤身裸体地趴在飧盘之中,一会儿便要被切下奶子
腿股,放入他那灰扑扑的血盆大口中——

    「聂冥途!」她咬牙厉笑:「你那烧炖猪脑的毛病治好了麼?要不瞧瞧这本
经书上写得什麼!」伸手入怀,便欲取什麼物事的模样。

    聂冥途面色丕变,料不到在这荒山野岭逞凶作恶,竟也能遇著克星,本能闭
眼转头;符赤锦把握一瞬之机,却未抽退,反扔开灯笼,和身扑入聂冥途怀中,
薄锐的分水蛾眉刺滑出袖管指尖,迳取狼首咽喉!

    劲风及体,聂冥途终於省悟是计,已然不及回臂,暗赞这女娃娃够狠够刁,
干起来当极过瘾,倏地张口,「铿!」一声咬住青汪汪的尖锐匕尖,任凭符赤锦
身臂撞至,亦不能再进分毫,唇畔扬起一抹狞笑,睁开眼睛双臂一合,欲箍她细
圆的葫腰!

    而符赤锦等的就是这一刻。

    聂冥途轻功之强傲视天下,决计不在他赖以成名的眼术之下,符赤锦所擅乃
贴身短打、小巧腾挪的功夫,无论短程竞快,或长途比拼耐力,都万万不能是聂
冥途的对手;要在狼爪下全身而退,掉头逃跑是看似聪明、实则愚笨的判断,唯
有杀掉聂冥途,或令他彻底失去行动能力,才是唯一的良解。

    聂冥途睁眼的刹那间,符赤锦凝聚神识,居高临下紧盯著他的眼瞳,蓄势待
发的「赤血神针」一贯而入!

    自狙杀岳宸风失败后,宝宝锦儿深知未完成的「赤血神针」瑕疵甚多,贸然
施展可能全然无效,又或无法控制威力,等闲并不轻用。然而,适才草草翻过的
几页寂灭刀心法,却给了她完全不同的方向和启发,虽未经验证,总觉对赤血神
针的把握似又多了几分,神功轮廓益发清晰——这直可说是前所未有的玄妙之感。

    此际恶狼拦道,为求身免,也顾不了这麼许多了,索性抱著死马当活马医的
心思豪赌一把,赫见聂冥途双眼圆瞠,整张脸胀得血红,额际颈间青筋暴凸,彷
佛满颅红白俱沸,似将爆出,心中一喜:「……得手啦!」正欲运劲一送,以蛾
眉刺捅他个舌串颅穿,谁知身臂忽软,一股难以言喻的睡意涌上,几乎倒头栽落。

    总算她应变快绝,薄刃撤手,往狼首胸腹间蹬落玉腿,这软弱的一蹴自伤不
了人,却借力倒纵开来,落地时脚步踉跄,一跤坐倒,微微松开的襟领间晃起滔
天雪浪,酥白的肥硕乳瓜起伏剧烈,却怎麼也挣持不起,衬与鬓鬟散乱的模样,
月下看来,更增几分诱人凄艳。

    聂冥途纵使凶残,「赤血神针」毕竟非是好相与的,他伫於原地并未追击,
好整以暇地调匀了气息,勉强压下胸中脊后那股「浑身精血震动」的不适。所幸
这妖妖娆娆的大奶小花娘火候尚浅,寸息的拿捏失了准头,实际施展眼术的时间
不过一霎;只要再被她直视一息,现而今站著的是谁,可就不好说了。

    「你这门眼术挺有意思啊。」

    狼首劈啪啪地剔著黄褐骨甲,啧啧两声,缓缓从风叶飒然的林隙碎影里走出,
逆著月华的高瘦身形在地面上投出长长斜影,渐渐漫过了单手撑地吁吁娇喘、面
色苍白的艳丽少妇。「一会儿本座过足了瘾头,好生享用过你那尤物身段之后,
再教你一五一十地将心诀吐出。你知道,痛楚是世上最有效的诚实药,我待会儿
要餵你吃的,更是奇效中的奇效。」

    「……想得美!」俏美的红衣少妇咬牙切齿,不愿弱了势头。

    「美是不美,少时小娘子便知道啦。」聂冥途笑得不怀好意,连眼角颧上的
点点褐斑似都要跳动起来。「我一路盯你,直到同青面神、白额煞分道扬镳为止,
你三人身上皆无刀剑一类。那与其他几柄妖刀生出共鸣之物,只怕小得能揣在兜
里袖中。我劝你也不必太快交代,就算你痛到一股脑儿地全说了出来,我也不会
停。你这身雪肉啊……啧啧啧。」

    她同白额煞是出得无央寺才分手的,其时左近并无他人,料聂冥途是仗著惊
人的夜视眼力,居高临下俯视山道,便将她们的行动尽收眼底,又惊又怒,唾骂
道:

    「你……你这恶徒!」

    但更恐怖的还在后头。

    直到他全身皆沐月华,符赤锦才惊见他下身居然全裸,靴裤不知褪至何处,
瘦硬如桐枝般的两条长腿间,软软垂著条五寸来长、杯口粗细,宛若刺参般的狞
恶丑物,其上沾满殷红的血渍,其量之多,甚至沿著嶙峋的大腿淌至膝踝,以致
每踏一步,都於地面溅下血点若干,令人怵目惊心。

    符赤锦并非没见过阳物的黄花闺女,然而聂冥途之物的狰狞程度,已超过她
所能想像,不禁倒抽一口凉气,手足并用,本能地向后挪退,然后眼睁睁看那沾
满血污的软虫倏地昂奋起来——

    那狰狞丑物充足了血,表面绷得光滑紫亮,原本细疣似的凹凸不平竖如戟枝,
又似短钩,柱身通体带著极不自然的赤红,尺寸暴增至八九寸长,口径倒是撑胀
有限;待走入符赤锦身前一丈内,胯下已昂著一杆尺许的狼牙肉柱,哪里还像个
人?直是豺狼立起,装作人的模样。

    符赤锦听过《青狼诀》的恐怖,但此际聂冥途并未浑身生毛,化作兽形,只
能认为他异於常人,生就一副犬狗般长满倒钩的恐怖物事。

    吧主12「你瞧瞧,」狼首抚著下颔啧啧感叹:「你那眼术虽厉害,一照面差
点弄死了我,别说鸡巴,再教你瞧上一眼,命都快没啦,还插什麼穴儿?所幸你
这小女娃儿实在太美太骚,多瞧你两眼,便来了精神。看你的打扮也不是雏儿了,
可没被狗鸡巴肏过罢?一会美得你哭天抢地的,嘿嘿。」

    符赤锦勉强凝起的一丝气力,全用於挪动臀股倒退,强烈的睡意虽渐消淡,
却仍使不上内力,遑论动手过招,心中只一个念头:「听说这厮的「照蜮狼眼」
可迷人心魄,直如催眠……我却是何时中的招?怎能毫无所觉?」

    聂冥途彷佛从她惊惶懊恼的俏脸上读出心思,嘿嘿狞笑:「你那眼术半生不
熟的,如何敢在仓促间施展,把性命押在这等孤注之上?」符赤锦闻言一凛,脑
海中才一掠过那部寂灭刀残谱,便听狼首得意道:

    「你以为,只你从那几页谱里得了好处?」仰头大笑,宛若狼嚎;余音未落,
张狂的神态蓦地一收,浑身肌肉绷紧,低头望向符赤锦头顶的虚空处,扭曲的嘴
角仍挂著一抹狰狞邪笑,妖异的青黄眸光里却闪著警戒之色。

    符赤锦倒退之间,背门撞上一根铁柱似的异物,痛得她眼冒金星;仓皇回头,
赫见一条生满熊茸、肌肉虬劲的小腿,目光迳往上移,好半晌才见得膝上的大腿
部位,竟比她曲线圆凹的葫芦腰还要粗,贲起的肌肉直欲鼓爆裤布。

    来人浑如铁塔,遍刺鬼青,戴著雪白头颅骨串成的佛珠鍊,背负赤眼刀匣,
却不是南冥恶佛是谁?

    前有豺狼后猛虎,符赤锦一惊之下,又向前挪出些个,露出慌张无助的表情,
心底却暗暗打著主意,如何挑起两虎之斗,伺机脱身。聂冥途如何不知她的心思?
视线未敢须臾稍离对面巨灵铁塔般的恶汉,嘿嘿笑道:

    「南冥,咱们是老交情了,这话我只同你挑开说。这女娃儿端是极品,不仅
满面春情元阴必丰,身段更是一等一的销魂——还有心机也是。我事前打听过啦,
江湖上说起「血牵机」符赤锦来,指的可不是游尸门的把式,而是这娃儿之毒辣,
犹如牵机药,见血封喉。

    「你我加起来都超过一百岁了,可别上了女娃娃的当,干什麼鹬蚌相争的蠢
勾当,传出江湖,咱俩也不必做人啦。这样罢,一人一半儿,玩舒心了为止,不
过我还有话要问她,得留口气儿给老狼。事后将她那酥嫩嫩的乳肋肥臀烧成一锅,
你我分而食之,当是庆祝脱出囚笼,重见天日,如何?」

    南冥恶佛一动也不动,垂手身侧,伽袖曳扬,比寺院山门里的泥塑金刚更似
雕像,浓眉底下的锐目直勾勾盯著瘦高微佝的老人,难知喜怒,却令人益发惊惧,
遍体生寒。

    狼首的忌惮并非毫无来由。早在三十年前,这名专杀僧尼的疯汉便是「集恶
三冥」中武功最高的,无论聂冥途抑或先代鬼王,单打独斗皆不是他的对手——
即使联手也不是。世人皆不知晓:事实上,聂冥途与阴宿冥是合战过南冥恶佛的,
而且还不止一次,每当他在谷内发疯杀人,杀至眼红时那叫一个六亲不认,聂、
阴二人被迫出手,以免栖亡谷被他清空了去,却很少能讨得便宜。

    若非阴宿冥那个鬼心眼的,罗织了个「问道僧伽」的白痴藉口,竟成功将恶
佛骗出谷去,从此天下僧人便倒了大楣,只怕在阴谋家找上集恶道前,自家已被
这条疯狗杀成一片白地。

    南冥是失心疯,干不出缜密布计、遂行阴谋的事来,否则以他的武功,有此
野心,说不定集恶道早已一统在他的手里。聂冥途不是没怀疑过他,只是答案一
直都很清楚,早在脱出娑婆阁之前,狼首就知是谁出卖了集恶道。

    「不是我,南冥。」他扬起嘴角,轻声道:「你知是谁。冤有头,债有主,
找错了人,比烂死在囚牢里要可笑百倍。」

    「若然身死,冤债何留?」那磨铁砂般的浑厚低音,彷佛连地面都隐隐震动。
符赤锦近在脚边,首当其冲,明明声音不甚洪亮,却震得她半身酥软、脉中血沸,
几欲昏厥;勉力撑持未倒,忽觉昏沈之感又去几分,随著血脉的活络,酸麻发软
的四肢又渐渐有了气力,心中一动,赶紧把握时间调匀气息,积聚内力。

    「他还有传人。」聂冥途被问得有些诧异,也不过就一会儿工夫,恶念本能
生出,狞笑:「地狱道也移往南陵,藏在王宫禁内,过了二十几年舒心日子,是
时候连本带利讨回来啦。你知阴老鬼的正统继承人,是个姿色不逊这小花娘的黄
花闺女麼?嘿嘿嘿嘿——」

    恶佛凝著他,目光冷若锋镝。

    「既是如此,怎不见你报仇?」

    「若说「专等著你」,料你也不信。」聂冥途耸肩笑道:「比起报仇,眼下
有更重要的事儿。为此可把报仇稍稍挪后,此际先不必忙。」

    恶佛浓眉一挑。

    「你所指何事?」

    「玩啊!」聂冥途咧开血口,笑得眥目扬眉,似极酣畅,扭曲的面孔不知怎
的却极不像人,更非兽形,而是被恶意揉烂了的泥塑偶头。「你算过没有?被囚
禁的这三十年里,你少杀了多少活口,少扭断多少条脖颈臂膀,少肏了多少嫩穴,
再将她们一条条撕将开来,瞧瞧那皮下粉红色的漂亮筋肉?

    「你还记得鸡巴裹著温血,捅入女子玉宫里的滋味麼?她们惨叫的声音能拔
得多尖多高、抖得多轻多飘渺,你闭上眼睛还想得起来麼?这些蝼蚁般的凡俗男
女,被折磨到何等惊人的地步,却犹能吊著一口气儿赖活著……这般生命的美丽,
你有多久没亲眼目睹了?

    「还有,具象到足以浮出面庞的恐惧,不惜出卖心爱的妻儿也想要苟活下去
的强韧,垂死的哀嚎、崩溃前不顾一切吐露的真实想法……这些令人欢喜赞叹的
瑰丽细腻,在身死之前,你还想不想再多看几次,直到此生再无一丝悔恨为止?」

    他说得亢奋起来,口沫横飞,嘴角挂著长涎,暴凸的眼珠看似精光烁亮,又
似鱼目无一丝光泽,只有乾瘪骨瘦的胸膛不住起伏,语声益发尖利:

    「你问我还有什麼比报仇更重要的,自然是好好的玩它一把,一口气将三十
年通通活将回来!这世上已经三十年没有聂冥途了,如今也只好……一次还给它
三十倍的聂冥途啊!哈哈哈哈哈哈————!」

    符赤锦听得睁目结舌,眼见老人疯狂的模样,心中的恐惧难以言喻,莫说身
后是恶佛,便是万丈深渊,她也想一跃而下,只要能远远离开这人就好……

    「啪!」一声闷响,恶佛双掌合什,宽大的僧伽袍袖无风自动,劲力之强,
将她原地兜了个圈子,一把扫至身后,那把磨砂般的磁震低嗓雄浑开声,垂眸道


    「……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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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P Posted: 06-10 07:43 #79樓 引用 | 點評
kabos [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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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百六九折碎骨金轮徒自缄忆

    “佛魔双休,才是突破境界的捷径。我一听茅塞顿开,难怪过往我同老鬼联
手也打你不赢,明明都是集恶道本家出身,你年纪还比咱们轻些,老鬼又有降魔
青铜剑在手,《役鬼令》神功更是三冥克星,这样都教你稳压咱们一头……嘿嘿,
我现在总算明白啦。高啊,南冥,我一直当你是个杀人成性的疯汉,委实小瞧了
你。”

    他啪嚓啪嚓剔着弯镰似的骨质指甲,疏眉横挑,洋洋得意。

    “总算老天疼歹人,老狼蹲了三十年黑牢,这贼厮鸟的老天爷才舍得给补偿。
高人不只指点,还给了部改良过的《青狼诀》,比我弄丢的那本还厉害,倒像是
有人照本修炼,为突破神功罩门,做了种种奇想天开、大胆至极的古怪试验,其
中的创意、横胆、以及丧心病狂处,连我都只有佩服的分。

    “可能老天爷觉得,这里头多少有我一点功劳,才教旁人仔细录下,又还给
了老狼,却让我在时间翻江搅浪之余,顺便一展雄风!哈哈哈哈……”言语间胯
下那生满倒钩的狰狞丑物一跳一跳的,似为主任的嚣狂之姿做注脚。

    《青狼诀》作为功体之本,是将阴功练入阳脉,不惟练得性情阴狠暴戾,亦
损生育之能,过往聂冥途强奸妇女,须藉由加诸其上的残忍凌虐方能得到宣泄,
与青狼诀的影响脱不了干系。

    按说七水尘废了他阴功后,聂冥途阳脉收的损伤再也不能复原,连付行人道
都有困难。昔日棲亡谷内群邪肆虐,一同奸淫妇女的场面也没少过,恶佛曾见他
裸呈的下体,印象中无甚特出,与眼前这条鲜红粗长、生满倒钩,童臂儿也似恐
怖物事迥异,料想也是经‘高人’指点后才得到的好处,无怪乎聂冥途不顾体面,
有机会便以之示人,张牙舞爪,却不知其上的淋漓新血,自哪个凄惨的女子处来。

    “南冥,我还是那句话。”聂冥途收了笑声,面色一沉,阴测测的笑道:

    “当今之世,三才五峰俱已凋零,三冥中便只我俩,也足以横行天下。那女
娃儿袖中之物归我,咱俩狠狠玩够了她,带条艳尸往祭殿处回合,也算得上‘全
员到齐’啦。待那脑子灌水的胤家小儿吐出妖刀武学的秘密,咱们联手将男的全
宰了,女的留下好生享用,再带着无双利器与不世绝学杀出去,闹它个天翻地覆!

    “人生走这么一遭,尽够本了,血洗黑白两道,当者披靡,那才叫快意!我
是诚心相邀啊,你待如何?”

    恶佛面无表情,宛若月下沉默的嶙峋山岩,符赤锦望着他那异常高大、双肩
极宽,贲起的肌肉直欲破衣而出的骇人背影,想象这样的怪物同聂冥途联手,挥
舞妖刀逢人便杀的画面,不由打了个寒噤,几乎忘记自己还陷于恶魔之手,忍不
住替东洲的未来捏把冷汗。

    聂冥途也不生气,嘿嘿几声,正欲再劝,忽滴双目圆瞠,怒喝道:

    “女娃儿你——!”恶佛眉目微动,霍然转身,之间符赤锦玉容白惨,急唤
:“小心!他是使诈——”恶佛感应气机的瞬息间,聂冥途的手掌已无声息地印
上那岩壁一般的腰脅——

    千钧一发之际,恶佛硬生生拱背拧腰,以背负的刀匣砸向狼首,却逼得他撤
掌闪避。

    岂料聂冥途棉絮一般,随他掀过的劲风偏转,这轻飘飘无声之掌仍是击在木
匣未能尽掩的后腰上,劲力疾吐,本擬打得他腰肾破裂、倒地不起。殊不知绵韧
的掌力竟如数反激,仿佛打的是堵厚厚的实心铁壁,足未沾地,已被自己掌力掀
了飞去,五枚弯镰般的骨甲‘唰!’撕裂僧袍腰带,扯开五道暗艳血虹!

    这一下砍死狼首偷袭得手,其实是偷鸡不着,吃了大亏。

    南陵恶佛一身艺业,奠基于饿鬼道嫡传魔功《破魔杵》,这路武学近似横练
硬功,以秘药、心决将两条臂膀练得浑如铁铸,无坚不摧,施展时撮指成拳,突
出中指第二指节,凝力一贯,能硬生生穿胸透骨,击出心肺,无论视觉效果或杀
伤力都极惊人。

    身为饿鬼道一脉两百年来绝无仅有的器材,恶佛并不满足于破魂杵的威力,
自一部不知名的域外武笈中悟出硬功内壮的法门,自行修成不逊役鬼令神功的阳
刚内力,其浑厚霸道,更压过先代鬼王阴宿冥,双掌以不相上下的刚劲反向运转,
能将人活活磨成肉酱,故称‘碎骨金轮’。

    聂冥途壮年时与他战过几回,知之甚深,满以为‘白拂手’的柔劲能穿透碎
骨金轮的护体刚劲,伤及筋脉脏腑,哪知一掌印落,与昔日遭遇竟无二致,已来
不及撤劲,若非白拂手卸劲妙绝天下,怕要震得五脏糜碎,爆体而亡。

    狼首如断了线的纸鸢般倒飞出去,眼见要撞上林树,蓦地灰影晃摇,忽如云
雾般绕树转回,乍现條隐连变几匝,眨眼回到原地,浑如没事人般,莫说丹红,
连口痰都没吐,对面的恶佛却渐有些不妙。

    腰间被骨甲抓出的五道伤口,淌出的鲜血颜色益深,隐泛青紫。符赤锦与他
相隔一丈有余,依稀嗅得一股爬虫黏液似的腥臭,暗凜道:“……爪上有毒!”
见恶佛并不点穴止血,按住伤口一运潜劲,指缝间喷出大蓬污血,洒得一地怵目
黑红,草枝灼弯、烟焦缕缕,可见其毒;伤口再出之血即转殷朱,腥臭大减,点
了几处大穴,撕衣扎紧。

    这个袪毒的法子虽即见效,却非导行真气逼出毒素,乃以强横无匹的潜劲施
于血肉筋脉,加压迫出毒血,形同自打了一拳,伤上加伤。狼首料不到他如此狠
辣,不惜加重伤势,也要逼出腐尸爪毒,无论如何,得益的总是自己,竖起了大
拇指,嘿嘿狞笑:

    “了得。如此狠绝,才是我所认识的南冥恶佛。看来咱们哥俩是话不投机啦,
我一直以为老鬼是叛徒,不与我站一边的,最后通通都要死,也不差早晚了。”
活动活动筋骨。拗得指节噼啪作响,沉腰坐马,涵胸拔背,拉开‘薜荔鬼手’的
功架,凝如渊渟狱峙,气度恢弘,放佛化身阿罗汉。

    他长长吸了口气,发出刺耳怪啸,头颈不自然地扭动起来,喉底‘格格格’
地滚着恐怖的怪声,上半身如鼓风帆,夸张贲起的肌肉撑开暗青色的肌肤,将仅
存的上衫涨裂,硬毛戟出,连头颅骨相都产生微妙的变化……

    符赤锦从未亲眼、近距离地看过《青狼诀》的化兽异象,饶是她胆大心高,
也吓得目瞪口呆,这与二师父修炼‘白虎摧心爪’。日积月累地失去人形、最终
如立兽般不同,在极短的时间之内,如此距离地改变身躯外形,她脑海中只能反
复出现‘妖怪’二字,纵使隔了高达魁梧的恶佛,符赤锦仍不由自主地向后倒爬,
直到手足发软,再怎么扭动都不能奏效为止。

    恶佛的眼光识见高出她十倍不止,只一瞥便明白:聂冥途并非只是运起《青
狼诀》,以不死之躯运使‘薜荔鬼手’。

    他拉开功架时,已运气对应的佛门内功,接着施展‘高人’所赐的异版《青
狼诀》心法;且不说物异必有妖,能于忒短时间内‘恢复’被废邪功的,肯定不
是什么好东西,同运两套质性相异、乃至相反相斥的功法,这是往走火入魔的路
上奋勇精进,就算下一刻七孔流血爆体而亡,也不令人意外。

    聂冥途体内两股真气相互激荡,甚至在粗硬的皮肤表面,依稀见得鼓起的气
脉气节如蛇鳗般窜高伏低,宛若活物,作用于筋骨皮肉,何止凌迟而已?其痛难
以形容,换了他人,几团水银似的异物循皮下遍走全身、不住冲撞,光切剐都能
硬生生将腔子里削得血肉模糊,全仗《青狼诀》异乎寻常的再生愈合只能,才令
聂冥途犹可挺立,并未倒地气绝。

    而佛魔二气的冲撞,也将产生结果。

    聂冥途怪啸若狼咆,赤裸的上身比原先涨大了一倍有余,尤以肩臂肌肉最为
夸张,暗青色的皮肤表面生满硬毛;头颅大小倒并未变改,只是吻尖眼斜、犬牙
暴出,呼噜噜地吐唾间,撑薄的嘴皮边上不住翻出赤红牙龈,看似一头活生生的
犬妖,只下半身还是人形。

    他身形微晃,倏至恶佛面前,骨甲挥落,招式难似‘白拂手’,劲力却阴狠
横霸,是以阴功驾驭阳手,招正而劲邪,恶佛的速度略逊兽化的狼首一筹,‘嚓
’的一声,前襟破裂,鲜血酾空,才赶上挥拳却敌。

    青狼诀奈何不了强横的《破魂杵》硬功,阳刚的佛门武学却未必,恶佛重拳
轰至,聂冥途上半身打了一号不止,动作却更敏捷,以毫末之差贴拳让过,轻如
柳絮般,似被拳罡推开,尽得白拂手精要;闪至恶佛身侧,‘狼荒蚩魂爪’中一
式‘倒断肝肠’应手而出,这回却不倚爪利,改以撮拳直捣!

    ‘金刚杵手’的纯阳刚劲,打穿了破魂杵的护体真气,正中恶佛未受伤的那
一侧,余力所及,另一边的腰侧创口鲜血喷出,强如南冥恶佛,也捱不住接连两
度失血,巨躯微佝,踉跄退了开来。

    危急之间,恶佛脚跟踏地,臂横如井栏,虽是前所未见的狼狈,聂冥途一见
这‘五百由旬势’的起手,知是‘碎骨金轮’里的守御极招,能令拱手转瞬易位,
冒进决计讨不了好,却不能教恶佛就此喘过气来,恶念徒生,阴阴一笑,转身扑
向符赤锦。

    “卑……卑鄙!”

    两人虽才交手片刻,且行动如风难以悉见,符赤锦毕竟是游尸门三尸的高足,
一见那蜗角极争,妙到毫巅的攻守进退,神之所凝,惧怕鬼怪的心思便即消淡,
眼见狼首翻身掠近,知是围魏救赵的伎俩,只恨身子半软力气未恢复,不能教他
这条诡计落空。

    果然恶佛不得不弃金汤之守,飞扑来救,聂冥途速度较他更快,停步、转身,
尚有调息提劲的余裕,恶佛却不及顿止,‘破魂杵’重拳迎面轰至。

    狼首不闪不避,亦是双拳齐上。两人打得天愁地惨,四周地面被拳罡、轰击
声所波及,激得飞沙走石,明明无一拳轰至地面,周遭却无一方爿角之平整,宛
若地龙翻身;震波透体,更令胸中气血翻腾,难以遏制。

    符赤锦以袖掩面,苦苦调复,这等刚力对刚力、毫无花巧的重拳对轰,若出
自恶佛与玉面蟏祖之手,倒也还罢了,聂冥途却明显是以敏捷取胜的主儿,岂有
这般嚣狂横霸的硬功?

    片刻轰击声顿止,尘沙消散,却是恶佛踉跄倒退,胸口的伤处黑血汨溢,连
嘴唇都泛着青紫,脖颈面颊爬着物攻般的细细紫脉,显是毒素藉血扩散;而头颈
胸腹距离心脏都近极,剧毒攻心之际,便是恶佛断魂时。

    南冥恶佛之力具有压倒性的优势,除以爪毒削减其力,四拳对撼的当儿,聂
冥途更不住变换招劲的阴阳组合,有几下阴劲趁隙而入,是扎扎实实伤了对手。
恶佛倒退两步,却不能点穴止血,以免将毒素封在体内,加速入心;又不能效法
前度,施力迫出,毕竟胸口有膻中等诸多要害,一个拿捏不准打死了自己,可就
贻笑天下了。

    聂冥途缓过气来,驱动青狼诀与鬼手心法,狞笑着走上前去。“南冥,到了
阴司,你再同老鬼好生对质,看看到底是哪个欠了余二人六十年牢狱之灾!”倏
地点足掠去,左狼爪右鬼手,佛魔合一,欲将恶佛撕成两爿。

    恶佛双掌相对,一左一右各自接下,抡臂如磨盘,两股方向相反的巨力,往
臂间最中心出钻绞——即使已是强弩之末,‘碎骨金轮’毕竟还是结下了狼首的
佛魔合一之招。

    聂冥途本就没想一招能结果他,加倍输出阴阳二劲明显感受到对手的力量慢
慢被压了下去,恶佛却仍面无表情,连汗渍都没淌一滴,遑论懊悔惊惶、讨饶求
存的可怜相。实在是太不爽了,南冥。‘你还是这副死样,’狼首忍不住‘啧’
的一声,微微一丝索然:“一点都不讨人喜欢啊!死到临头,害怕点好么?”

    没想到恶佛突然开口。

    “你怎会以为,自己赢了这局?”

    “就凭我这佛魔合一——”聂冥途笑容忽凝,清楚感觉到‘碎骨金轮’全集
中到了右掌之上。两人单臂相交时,薜荔鬼手的威力稳稳压倒了碎骨金轮,他自
觉稳操胜券;但此际右掌承受的金轮之力徒地增强了一倍不止,薜荔鬼手逐渐难
支,已呈溃象。

    更恐怖的还在后头。

    恶佛原本分施于双头的碎骨掌劲集中至左臂,右手理当空空如也,然而聂冥
途左手蚩魂爪上的压力不减反增,竟比右手承接的碎骨掌劲更强,其力极刚、牢
不可破,而无坚不能摧……聂冥途突然发现这股尽力异常熟悉,只是在自己手里
使将开来,远不及这般惊心动魄——

    “不退……不退金轮手!”面孔扭曲、冷汗涔涔的狼首尖叫,寒夜听来宛若
哀嚎。“你、你……你使的是‘不退金轮手’!”

    南冥恶佛猛然抬头,浓眉之下精光暴绽,双掌间的轮转劲力再度攀升一倍,
张口低喝道:“阿弥陀佛!”啪啪啪啪一阵炒豆裂响,伴随着聂冥途的嘶声惨叫,
他两条肌肉狂贲、比成年男子大腿还粗的暗青色手臂依然折成数段,节节对反,
犹如扭曲的珊瑚枝;绞磨的劲力之强,将聂冥途整个人从双掌间弹挤而出,如廻
弹撞上三丈外的一株大树,恰是狼首初初现身处。

    ‘啪’的一声,也不知是骨断或树裂,聂冥途大半个背门嵌在树干里,双腿
瘫伸,胯间物事如软虫一般,早已不复雄风,肩臂间不住窜出药气浓烈的白烟,
正是不世邪功《青狼诀》名震天下的复原奇能。

    恶佛正欲跨出,脚下一软,心知聂冥途爪毒厉害,只得就地盘膝,运功逼出
体外,忽察觉一抹若有似无的气机飞速掠近,霍然起身,提起右拳,大步流星地
走向笼于袅袅白雾中的聂冥途。

    ——除恶务尽!

    一抹黑影忽至树干后冒出,挥掌如拨弦,嗤嗤几声锐响,无形剑气在恶佛衣
裤上削出几条平滑切口、斩下无数粗细参差的枝桠,捲草带叶,一路飙向符赤锦。
恶佛知其所以,点足飞退,大鹏鸟般落于艳丽的红衣少妇身畔,挥袖挡下几道薄
锐气劲,一把将符赤锦拽起。

    来人立于聂冥途身后,单掌五指仍在不住弹动,剑气纵横,两丈方圆不住有
枝叶落下,砂石激起。这意思已够明白了:若再不走,我便杀了那名女子!

    以恶佛此际毒患伤势,莫说这等级数的高手,便来一窝土匪三脚猫,只消拖
得片刻,毒液毒死了他,南冥恶佛当机立断,低道:“……走!”挟着符赤锦扬
长而去,眨眼即不见踪影。

    那人静静看着,窸窣一阵,缓步走出了暗影。但见它身量不高,堪称矮壮,
虽披着一袭乌绒大氅,仍看得出肩宽膀阔肌肉结实,整个人精悍如一柄脱鞘霜刃,
头戴玄冠,额前乌绸垂面,正式血甲门主祭血魔君。

    他瞥了树后一眼,微微歪头的动作似觉嫌恶,远远行至两丈开外回头驻足,
专等聂冥途复原。约莫盏茶工夫,呛鼻的药烟渐渐消淡,空气中充斥着浓浓汗臭
与受潮的狗毛气味,聂冥途像泄了气的皮球,又恢复成骨瘦如柴、全身白惨的模
样,扭曲变形的臂膀看起来正常多了,却只有一条左臂勉强能动。

    聂冥途将穿出右肘后的半截断骨塞回肉里,窜起的药烟掩去伤处血肉模糊,
但收口愈合的速度已明显慢了下来。

    祭血魔君冷哼一声:“亡命之徒,喏,拿去!”袍氅扬动,一只小小的瓷瓶
飞过去。聂冥途信手扫落,并不领情,哑声蔑笑:

    “我自备了吃食,不劳你费心。”奇锐奇坚的骨甲一划,从树后切下半截白
生生的物事,擎在嘴边嚼得汁血淋漓,却是半截女人的小腿。

    “你没听见胤家的说了,缺得一人,同盟便毋须再议?”祭血魔君的声音听
得出他既不屑也不满,赤裸裸地毫不掩饰。“这桑木阴的使者一离无央寺,便遭
你的毒手……看来,你是成心对着狐异门了,是不是?”

    聂冥途嘶声戾笑。

    “这花娘不是桑木阴的,我认得桑木阴的婆娘。此番前来,本想寻她晦气,
一报当日之仇,没想到遇到一名西贝货,我本欲快活够了在问口供,料不到家伙
太过厉害,没几下变干死了她,两头落空。”

    他抬起青黄怪眼,笑得既嚣狂又挑衅,仿佛此际半死不活的非是自己,而是
救了他的祭血魔君。

    “……不过,我敢问你打包票,这小花娘是天罗蚳狩云的人,我逮着她的时
候,那摸样分明是在等人;而唯一在这停下的,除她之外,便只有天罗香啦。你
忒想拍胤家小子的马屁,屁颠屁颠地给人抬轿去,也没有想到人家布下天罗地网,
专等你送上门去?”

    本拟先声夺人,唬他个出其不意,怎料到祭血魔君似不意外,冷哼到:“我
管她是谁的人!你把自己个儿搞成这副熊样,还好意思说嘴?我钥匙你,有地洞
都钻了,好这般现眼!笑?有甚好笑的?”

    聂冥途哈哈大笑。

    “光是‘还活着’这一点,就值得大笑特笑。”狼首呲牙咧嘴,意兴遄飞,
显非耍嘴皮,真是由衷欢喜。“我多活一天都是赚,白赚难道不开心么?况且南
冥这回没杀成本作,下回便换他倒霉啦,想到都爽啊!

    “倒是你。你我非亲非故,适才还斗口一回,俗话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别以为插手我便感谢你;老狼的闲事,你小子未必管的起。识相的快滚,待本
座起身,你想走就怕迟了。”

    祭血魔君掐死他的心都有,直想补一记‘破魂血剑’,免瞧这副嘴脸,偏偏
此獠死不得,至少不能死于今日。“听好了:路上不管哪个,你都不许动手,包
括你在内,所有人都得抵达祭殿,一个都不能缺——你以为我缘何救你?不知所
谓!”

    聂冥途三两口啃出胫骨的轮廓,信手扔去,又截了条前臂来塞牙,一抹嘴上
汁血。“你个小家伙想趁老狼窝囊,以为有便宜可捡,就错到姥姥家了。择期不
如撞日,先宰你罢,总不是杀之不尽的西贝货。”

    祭血魔君单手负后,冷哼道:“讲话这么狂,不怕后悔么?你那条狗鸡巴就
算日日推血过宫,按我的吩咐导引通气,也要三个月后才能与自身血脉融合;才
过月余,你便忍不住了,万一……没有万一,是肯定。

    “待过得两日,移植的缝合处肯定溃烂生脓,若不截下换条新的、让你再规
规矩矩登上三四个月,脓疮蔓延到腿股时,下半身都得截掉。但,无论是换条鸡
巴或截半身,还都得靠我。现在,你要不在改改同我说话的口气?”

    聂冥途停下咀嚼,呆怔不过片刻,将肉臂一扔,飞也似地掠向前去,从草丛
里摸出那只小瓷瓶——于视夜如白画的‘照蜮狼眼’而言,要看清飞落的轨迹自
是毫无困难——拔开瓶塞,果然透出的甘冽药气异常熟悉,正是曾服过的疗伤圣
药,足可生肌肉骨,神妙难言,心中一凜,回头道:

    “是你……让我卖胤小子平安符的那个?”

    “不是。”祭血魔君哼道:“我只是受托操刀,替你换上那条雪獒的阳物。
这么恶心无聊的要求,我一辈子都没遇见过,世上怎会有你这般龌龊下流的东西?
这条眼看要报废了,下回给你换条马的可好?”

    “你得多谢我,才有机会经手这么厉害的鸡巴。”

    聂冥途再无异议,嘿嘿阴笑。“原来你也是给人打零工啊,啧啧。那人呢?
怎不自个儿来寻我?”转念明白过来:“莫非……胤家小子也是他的人,这局你
们给布的?是的话现讲啊,要不老狼一股脑儿打烂场子,对他可就不好意思啦。”

    这话听来可没半点不好意思的况味。祭血魔君没想让他奴颜卑膝,却也料不
到亮出底牌之后,他还这般嬉皮笑脸满不在乎,不禁侧目,忍着摇头的冲动,冷
道:“本座不是什么人的手下,狐异门主也不是。但‘那人’的意思,不是教你
四出捣乱,坏了大事。你若判断不了什么当做什么不当做,自好都别做。

    “那人说了,桑木阴之主非是你能应付的对手,万不幸见了,有多远滚多远,
省的还要人救你。没想到我不及传话,你的篓子已捅了个对穿,若胤小子没多备
几名‘桑木阴’使者,你是想让这个局不明不白的完蛋在这里么?”

    “……合着是来宣旨的。”

    想到驳续巨阳还得靠他,聂冥途毕竟不敢太跋扈,生生将下一句‘还说不是
太监’咽落腹里,老实不客气地将满瓶丹药吃个精光,消淡的药烟忽转浓烈,不
住滚出肩臂伤处;不一会儿工夫,略呈扭曲的右臂逐渐恢复常形,全看不出曾受
过这么严重的创伤。

    “话讲完了还不走,难道等着吃宵夜?”

    聂冥途从树影底下拖出残缺不全的赤裸女尸,割下青惨惨的苍白乳肉就口,
嚼得颇香。“说罢!还有什么要我办的?拿人好处,总有还的时候,老狼不至于
这般不上道,想让我干什么,划下道儿来。”

    “这厢行事,一贯不使唤人。想不到该干什么,或干不了该干的,就不是一
边的人。‘那人’何以挑你卖那保命符,我始终不解,却也未特别询问。”祭血
魔君冷冷道:“我留下来,只是想亲眼确认一下,你那《青狼诀》愈合之能,究
竟快到何种地步。”

    聂冥途面露邪笑,未及说两句挖苦言语,祭血魔君袍氅倏扬,嗤嗤几声,四
道剑气准确无误地打穿狼首的膝盖肘关,几无先后之别。饶是聂冥途嚣悍绝伦,
也痛得倒地惨嚎,翻滚弹动,霎眼剑变失去了行动的能力。

    膝肘的构造在人体当中算是复杂,不仅有肌束骨骼,更有软骨筋腱,如同一
具精密机关,即使《青狼诀》能透过吞噬血肉快速复原,这种程度的伤也仅次于
残肢截体而已;能否尽复旧观,聂冥途自己也没把握。

    他疼得瘦脸发白,这才明白祭血魔君从头到尾都没打算容忍他。

    “算上愈合的时间,你差不多能在一个时辰内赶到,莫要迟了。”

    黑氅高冠的阴人未多说一句,甚至没恫吓他迟到或不到后果如何,背负双手,
缓步行出林道。

    因为全无必要。

    世间没有什么话语,比这四道剑气传达的意思更清楚明白。

    聂冥途伏在地面荷荷喘气,难以言喻的痛楚令他面孔扭曲,涕泪横流,精通
医道的祭血魔君似乎特别明白人体疼痛的生成来源,剑气不仅打碎骨头,更直接
从软麻筋当中穿过,痛的程度大大开拓了狼首眼界……也不知过了多久,荒林间
才又响起老人嘶哑的疯狂笑声。

    ※※※

    天罗香的车队不快不慢地来到了渡口前,花费的时间与计划里出入不大;唯
一落下的盏茶光景,是在林道旁的等人的那一段。

    负责假扮桑木阴使者的,是‘华’字部一名年纪稍长的教使,身手不弱,一
直没得到升迁的原因连蚔狩云自己也说不上来,可能是因为孟庭殊一贯表现出色,
让这些年纪大的姐姐们看起来益显平庸,也可能只是蚔狩云不喜欢她的某些地方,
譬如长相气质之类。

    也可能是梅玉华太规矩太文静了,被晚于自己入谷的后辈轻易超过,也不觉
心焦,蚔狩云讨厌钻营,但对消极自守的同样没有好感。

    但梅玉华决计不敢、也不可能无故迟到,让约定的集合处大唱空城。

    她必然是死了,蚔狩云想。

    无论是谁下的手,能从华玉梅口中拷略出来的有用讯息非常。非常少,这也
是他获选参与这项任务的根本原因。“你准备一下,接替玉华。”她淡然道。

    车厢对面的少女听懂了命令——尽管她不懂这个命令背后所代表的意义——
从座下取出预藏的桑木阴灯笼,换上一袭绣有建木图腾的衣裳。

    码头上泊着一艘巨大的平底粮船,四周戒护的金环谷精锐与蚔狩云所携数量
相若。粮船与码头间搭着浮板,前导的马车至此便让到了一旁,让装载着万劫的
大型马车直接驶上粮船。

    其他两辆车里的女郎们下车登船,将装着万劫的马车固定在甲板上。平底粮
船附近还有几条小舟,看来便是供这些个随性的戒护人员使用。接替梅玉华假扮
桑木阴使者的少女不便现身,姥姥本想叫车夫也将马车驶上舟去,还未掀帘吩咐,
冷不防一阵箭雨飕飕飙落,连人带马,射倒了整排的金环谷锦带!

    “敌袭——!”车外舟中的天罗香女郎纷纷喊叫,就近寻找掩护。“保护姥
姥!”比起金环谷的乌合之众,天罗香诸女训练有素,伤亡相形少得多。这点在
紧接而来的第二波箭袭后益发明显——

    单打独斗,鬼先生自锦带好手中挑选出来的这批精锐,可能胜过目前炉谷内
绝大多数的人,然而在夜间林边猝然遇袭,精强的武艺发挥不了什么作用;两波
乱箭之后,还未拾取行动能力的,绝大多数都是女子。

    可惜除了这些中看不中用的锦带豪士,陷入混乱的还有拉车的马匹。

    包括蚔狩云所乘,两辆还在岸上的小型马车被惊慌失措的马儿拉得到处乱跑,
其中一辆被乱箭射倒了两匹之一,辕前失驾,当场翻覆;蚔狩云那辆却只被射死
了车夫,一路往林间冲去,恰恰迎着箭壶射空、拔刀掩杀而来的埋伏大队。

    四面山岗之上,亮起了白骨杖撑出的血艳灯笼,灯上绘着张翼的青色蝙蝠,
映出十数名坦露着暗青色赤裸上身、腰间仅围皮裙,青面獠牙的狰狞小鬼,天罗
香的女郎一件,半数以上惊叫溃逃,仅少数人尚能沉着应接战,此消彼长,形势
更加严峻。

    “是集恶道……‘鬼王’阴宿冥!”

    蚔狩云攀着东倒西歪、抛甩弹撞的车厢,拔下头顶金钗,越过对面玉容白惨
的银衫少女,素手一扬,金芒穿帘而出,贯入一匹健马的后脑!那马儿立时气绝 ,
屈膝跪倒,扯得并肩狂奔的另一匹马身子一侧,齐齐倒地。

    好不容易止住狂奔,& 狩云偕少女破厢面出,随手放倒三名鬼卒,扬声道:
“保护万劫,切莫慌张!”战场之上无分远近,女郎们精神大振,展开反击,居
然斗了个旗鼓相当。& 狩云控制住了局面,一使眼色,乔装后的银衫少女赶紧戴
上面纱,提着桑木阴的灯笼离开。老妇人在战团间移动,一边找寻阴宿冥的踪迹,
边忖道:“这批鬼卒的箭术比刀剑拳脚要厉害,夜间引弓,能有这样的速度与准
头,且箭壶中的& 箭不多,显对自身的箭艺深具信心……连官差都未必有这样的
功夫,莫非集恶道的寄身之处,竟在行伍这中?

    & 狩云老谋深算,不是没料到会有人来抢刀,却万料不到有这么的粗糙莽撞、
老着脸皮硬抢的法儿,一时间颇有措手不及之叹,正欲留下几名活口,绑回细细
审问,见水道燃起火光,三艘装满柴火的箭舟顺风而来,泊于码头的平底粮船已
不及起锚解缆,遑论掉头。

    三艘中的前两艘点起易燃之物,操舟之人随即跳船逃生,两艘小船顿成两枚
喷着火焰的大& 石,轰轰两声,接连朝粮船的船头嵌撞进去,火舌跳动接引,亦
随之攀线直上!

    而第三艘箭舟之上,赫然立着一名漆纱幞头、碧绿蟒衣,肩& 如驼峰的鬼面
判官,却不“鬼王”阴宿冥是谁?

    但听他一声长笑,抢在船头撞上平底粮船之前纵身一跃,掠过& 耀不休的熊
熊火舌,轻轻巧巧落足甲板,“锵”的一声腰间降魔剑出鞘,所所经之处舵工水
手无不惨叫跌落,身肢断离。

    不过眨眼工夫,阴宿冥已来到船舷,挥剑连斩,搭着桥板的铁钩、连着船锚
的铁链,乃至& 岸的缆绳俱都分断,再加上风借火势,热浪鼓风,偌大的船体缓
缓漂开,一陷入水道涡流,旋即加速往下游漂去。

    “哈哈哈哈哈哈……老虔婆”阴宿冥似无惧烈火,粉底皂靴踏上船舷,拄剑
狂笑:“回去告诉雪& 青那婊子,妖刀万劫我收下了!不知怎的,他的声音在风
中听来意外地尖亢嘶溥,并无男子之沉厚,听来颇有几分少女粗嗓的刻意为之感。

    “……谁告诉你,万劫已经是你的了?”

    阴宿冥笑容倏凝,霍然回头,蓦听轰隆一声,甲板上那巨型马车的厢门连铰
链一并弹飞,跨出一条肤光雪白,足胫修长的半裸玉腿。

    那光裸的腿掌上趿着一只金灿灿的船形硬屐,足趾平敛、踝骨浑圆,十枚如
玉颗般小巧莹润的指甲之上,涂着彤艳艳的蔻丹,亲兴晶莹如玉的傲人雪肌,非
但不显一丝风尘,反而有种既纯真又性感的诱人风情,美不胜收。

    奇异的船形屐以金线缚住玉足,一路从脚背、踝胫缠上小腿,细细的金线微
微绑入雪肌,不但凸显她结实的肌束,更有一丝极微妙的丰腴肉感,亦可略窥肌
肤的紧致弹性……单这矢跨出厢门的长腿便足以颠倒众生,况乎全豹?

    阴宿冥与& 祖不过数面之缘,对这身风骚的异域战甲却印象深刻,每回想起
无不恨得牙痒痒的,或许连她自己也没发觉,她对玉面& 祖的鄙夷憎恨,很大一
部分是来自对这套金甲所呈现的女子胴体之美,怀抱着难以言喻的艳羡与妒忌。
但今日似有些不同。

    媚儿没无聊到去留心天罗香的婊子生得什么模样,她自己就是一身酥艳艳的
雪肉,身段傲人,何必管那些打扮的妖妖娆娆、专勾男人的贱货!然而,先前几
度会面,雪艳青虽是衣甲暴露,确实英气大过了妩媚……不,简直是毫无妩媚可
言,就是个不巧生了副女子胴体,骨子里却严肃无聊的畸胎——媚儿喜欢夸大这
分想象,藉此得到一点小小的优越。

    眼前的这条长腿,确是妩媚、英风兼而有之,似乎玉腿的主人非常清楚自己
的美丽,自然而言地接受了它,与它相处和睦,以至一举手一投足间,风情自在,
秾织合度,美得浑然天成,毫不做作。

    玉面蟏祖足尖点地,自车厢中站起身来。一样是半截式的胸甲,裹着一双坚
挺乳峰,裸露出蛮腰玉脐;裙甲不过看看掩臀,前后两片裙纱之间,音乐露出结
实修长的赤裸大腿……却有两处明显与记忆不同。

    ‘雪艳青’脸上带着一副蛛形半脸面罩,掩去上半部的秀颜;披着一袭猩红
衬里的雪貂大氅,颈间缀了圈雪白的蓬松兔绒,以金锁系之,似却遮掩过于暴露
的战甲,两只浑圆高耸的玉乳却将胸甲高高撑起,大把雪肉鼓出甲缘,想装作视
而不见都难,全身的甲胄只这处像硬生生小了一号,也不知底下垫了多少物事;
惯于脑后高高挽起马尾的利落发式也已不见,却而代之的是放落乌溜如缎的秀发,
只在鬓边簪了朵金丝掐成的羽片珠花,更无其他余赘,既华丽又简约,妩媚中偏
带着大方贵气,品味委实不坏……至于双手指甲均染凤丹这样的小地方,她就懒
得算了。

    “……虚荣!恶心!做作!”

    乔扮成阴司判官的红发女郎在心底诟骂,面上却不好显露出来,咬牙道:
“玉面蟏祖,这条船快沉啦。船首破这么大个洞,又烧将起来,只怕到不了路观
圆上的集合点,船上之人便已喂了鱼虾。

    “今儿我也不来为难你,快快弃船逃生,从本王眼前滚蛋罢!忒识时务,我
不会笑你夹着尾巴临阵脱逃的。”

    玉面蟏祖一振雪白貂氅,站直了身子,单手叉腰,俏生生立于以铁索固定在
甲板上的马车之前,一身雪肌被乌沉沉的车厢一衬,更显身段婀娜、玲珑浮凸,
当真是一把细圆蛇腰,曲线紧致,不似人间应有。

    然而比之诱人胸腰,最摄注目的却是她那双浑圆结实,长的难以言喻的美腿,
踏着近四寸的船形金屐,比例修长已极,穿透噼啪做声的火光在她身上投下峰壑
起伏的阴影,无论是气势或美丽,都压的媚儿喘不过气来,痴痴地怔瞧了几眼,
忽生刑秽之赧,益发恼恨。

    ——让她消失在火海里罢。

    绘着狰狞花脸的地狱道之主一咬白牙,忽然笑起来,再被宽袍垫肩、浓墨油
彩尽掩美貌的红发丽人心中,终于找到了平衡这股恼火与失落的根本之道。

    “……本王改变注意啦!”她活动臂膀,提剑上前,狠笑道:

    “你还是留在这里好了,同这艘破船一起沉入水底,烂成一堆白骨罢。万劫
留下!”杀意涌现,心神激荡之下,一时竟忘了以内力压抑喉音,这几句却是以
原本的声音说出,尖亢细薄,尽显女子本相。

    一身金甲的雪肤丽人记不起是在哪儿听过这个声音,总之与眼前形容全然无
法联系起来,却非蛾眉微皱之故。“你就为这种理由杀人?”一指远方水面载浮
载沉的税收残尸,沉声道:

    “那些连江湖人都不是,与你有何冤仇,仅能如此切菜砍瓜一般,随手斩杀?”

    媚儿听得一怔,尖声厉笑:“你个脑子烧坏的婊子,说得什么蠢话!那些个
蝼蚁废物,杀便杀了,有甚好纠结的?你的那杆黄金杖呢?快亮出来,你可知本
王杀人,还管待你是不是手无寸铁!”恶念徒生,不待对手真亮出兵刃,挺起降
魔青钢剑和身扑去,身前一抹青芒倏化洪流,轰然而生,正是《役鬼令》的一式
‘山河板荡开玄冥’!

    《役鬼令》神功并无常形,以锋锐无匹、蒸汽浩然的降魔青钢剑施为,威力
益发难当,便有金甲护身,玉面蟏祖亦未敢正缨其锋,身形一转、貂氅倏扬,原
本所在处的车厢便成替死鬼,青芒过后,如遭万箭攒射,遍体巢穿,旋即轰隆一
响,半边马车仅余车构,厢板化作一地木屑铜件,全然无法想象本来形状。

    媚儿这式用上了十成功力,得益于丹田里的精纯阳丹,更因狂怒之故,上升
到‘无心而动’的境界,超越了她现今对役鬼令神功的理解;极招一出,连自己
都有些错愕,复感惊喜:

    “这是小和尚留给我的……”眼前浮现那张稚气未脱的黝黑面孔,胸中剧痛
如绞,霎时只觉世间无一物不可恨,心头攸冷,一瞥满地残碎,才想起并非见得
那口贮装万劫的木棺,不禁一怔:“刀呢?”

    攸地车构轰倒,固定用的铁索飞散开来,一抹金芒雪影峭立于烟云间,身段
出挑的玉面蟏祖单手提着长逾七尺的巨大石刃,便只这么一拦,刀头已杂碎厚厚
的甲板,嵌入其中。她提刀的一条藕臂肌团鼓束,却丝毫不觉粗硬狞悍,修长的
线条依旧润滑如水,结合力量的美感益发动人心魄。

    媚儿心头微凛,并未想到要与妖刀对战,然而胸中一股莫名悲痛涌起,狂气
发作,视世间诸物如寇仇,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阿兰山论法之后,她恍恍惚惚过了一阵,什么捭阖纵横、诸国同盟,什么七
玄聚会称霸江湖……通通没在心上,不吃不睡,连平素打骂侍女、拿诸小鬼出气
的习惯也提不起劲,几乎失去了时感。孤竹国的臣子们担心公主绝食而死,急如
热锅上的蚂蚁,偏偏她在时昏时醒间磐岩数日,终于明白自己怎么也死不了。

    因为小和尚留在她丹田里的那个,顽强地支撑她的生命,放佛它自己也有生
命似的。

    “傻丫头!活着,起码还能想念;死后无知。就什么也没了呀。”那晚在恍
惚间,她依稀听得耳畔有人这么说,摸着她火红卷发的手儿好小好凉,放佛幼时
总不离身的布娃娃。

    媚儿没有嚎啕大哭的气力,才明白自己虚弱到什么程度,静静流了整晚的泪。

    她很久、很久没哭过了,师傅死时她都没哭,那夜却放佛流干了一生的眼泪。

    苏醒后她不仅不再拒食,反而冷静的、无比沉着地往肚里塞着食物,拼命摄
取营养,如带烈恨一般,无论‘鬼王’或‘伏象公主’的身份,都展现出前所未
有的积极,猛进到令群臣忧心的地步。

    今夜也是。要夺万劫,便直接伏下鬼卒——大部分是她安排在王宫卫队里的
精锐——以高效的围杀杀之,不讲黑道规矩,管它曲直道义。她认为只有这样,
才能算活着,以时时刻刻涌现、却仍经常猝不及防地刺伤她的痛楚。

    妖刀是么?那就来啊!

    降魔剑一横,重新摆出接敌的架势,运功凝神,切齿狠笑。

    “来啊,那妖刀很好,你也很好,船沉了也好。”即使掩盖周身的女性特徽,
能死的话,那更好了。

    第百七十折彼梦如是,说时曾经

    两人纵身跃下熊熊燃烧的江船,于岸边林地间对峙着。

    雪婊子的膂力驰名天下,压尽世间男儿,媚儿毫不怀疑她能抡使这柄足有八
尺长、石柱一般的巨刃。以万劫之沉,再加上雪婊子的怪力横扫而来,纵是降魔
青钢剑,也可能在对击间轻易毁损。

    媚儿不待对手提起石刃,踩着官靴大步流星,倏地欺入刀围内,一剑刺向「
玉面蟏祖」心口!这下并未用上役鬼令,甚至无有招式,一心取快,欲杀她个措
手不及。

    修长健美的金甲丽人一转石刃,以刀代盾,「镪!」一声火星飞溅,青钢剑
削下一片石屑,玉面蟏祖单肩微侧,让开这逼命的一剑。

    媚儿亦喜亦忧,忧的是雪婊子无论气力反应,均远超她的预期,这一仗并不
好打;喜的是万劫枉称妖刀,山岩般的巨刃竟不如降魔青钢剑坚利,尽管没能刺
穿雪婊子的心口,却削下她用以格挡的部分石刃,若非雪艳青避的及时,少不得
要被划伤肩臂。

    ——若能毁去万劫的话,我便赢了!

    媚儿不肯放弃先手,右腕轻颤,青钢剑抖落寸芒,照准蟏祖一径飞刺。

    玉面蟏祖仍是单手提刀、彼端沉地,挪动长长的刀柄,径拿厚重的刃末当盾
牌使,任它嚓嚓嚓地石屑分飞,坚持不退,难说是谁占了上风。

    万劫不抵降魔剑之利,花岗岩般的刃体被削的七零八落,看似鬼王占优,然
后鏖战迄今,蟏祖始终单手接敌,石刃一次也未举起,怎么看都是他更从容些,
仿佛在观察对手招式,还有厉害的后招未使。

    役鬼令雄浑刚猛,却不以速度称著,媚儿干舍不用,在求「及时」二字,不
予令他缓出手来;久战无功,不免焦躁,圈转长剑,一式「弥望泱莽卫后土」中
宫直进,同样是当胸一剑,此番不见投机取利,严整如六军催发,气势万千!

    蟏祖再不能稳立不动,疾退两步、藕臂平举,厚刃斜撩,地龙破土之势对上
卫后土护民之剑,轰然一响青芒迸散,两人双双退后,距离陡的拉开,而石刃的
反击便于瞬间发动——

    金甲女郎左臂一合,握住长柄之末,抖开长柄铁链,巨刃点、拨、挑、刺,
使得竟是长枪法!兵器形质虽颇不合,仗着万劫の长一径施展,居然法度严谨,
攻得媚儿连连倒退,降魔青钢剑在身前舞成光团,哧声不绝于耳,石屑纷飞,如
炮朽木。

    (可……可恶!)

    媚儿盘算落空,出剑不敢放松,竟连换气的余裕也无,眼看气力将尽、胸中
闷胀如窒,几欲短息,蓦地腹中阳丹迸出一股精纯无比的内力,推动周身内气循
环,仿佛那杀千刀的小和尚从身后环住了她,抓着她酸软无力的手臂持续出招,
再度于严峻的险势中保护了她。

    好胜的红发女郎匍得新力,咬牙便要出手,忽觉腰腹间有异,似乎死小和尚
搂她圆腰的手臂紧了紧,用那令人酥麻的磁震嗓音在他耳畔柔声道:「媚儿,别
忙。等会……再等一会。」

    (好……好。)

    她沉稳运臂,化役鬼令于剑中,无争无抢、不火不蕴,敌住矫矢而来的枪势。

    雪婊子的招式依旧神妙无方,甚较前度所见更为精准,少了那股大开大合的
璞拙疏放,却处理得更加细腻周折,看似以力压服,所长却在巨刃之外。

    在那双雪酥酥的袖长藕臂操纵下,石刃非如过去她手中的虚危の杖,化成一
条睥睨洪荒的巨龙旋尾扫来,势足毁天,径以一力降十会,而是每一出手石刃便
如神龙腾至,撞上青钢剑旋绞而成的光幕,一势一龙,连绵不绝。

    俄顷间,粗糙嶙峋的万劫刃头已数十度、乃至连击过百,宛若千龙齐至,尽
管一头头全撞碎在锋锐无比的剑幕上,巨大的压力却持续堆叠,竟无丝毫放松。

    若媚儿于阳丹发动之初径行反击,即时击溃枪势,两人间隔着一柄万劫,蟏
祖身臂连动,随时能组织第二、第三……乃至连绵不绝的攻势,攻守极可能于刹
那间二度易位,届时便只一败涂地,再无转圜余地。

    她稳稳扛住千龙之枪,沉着地承受剑上压力,从环抱着自己的无形臂膀间得
到力量,直到丹田丹田阳劲澎湃如潮,沸水般流遍四肢百骸,通体力量充盈,犹
不着急,半闭美眸,在对手气劲着体前已经自行运腕击回,五感空灵,渐至无心,
不知不觉占据了主动。

    至水到渠成时,降魔剑青芒一收,千百剑影倏凝,压着万劫旧力已尽、新力
未生的当儿,剑流轰然而出,正是《役鬼令》至强一式——「直道皇天万里平」!

    虽是役鬼令中的最强一招,历代鬼王却几乎无法使用,盖因极招正气之强,
未运内力,单以招式心诀,这些阴人自身便已抵受不住,临敌强使等同自杀,只
得忍痛弃之。

    媚儿以阳丹发の,配合无私无恨、勿固勿我的无心之境,一霎间宛若南骊五
祖再临,数百年之间,再无一名集恶道之主能有如此浩然正气,青冥剑流恢弘映
照,瞬间击溃呼啸千龙,吞噬万劫!

    巨刃为青芒所捲,表面綻裂无数,隙间透出青光,摧平之势已不可挡。媚儿
身上的鹦鹉绿绸袍逆势激扬,宛若神临,击着青冥剑流踏前两步,石刃似穿而过,
人于刃中,蓦地青光迸散、碎石弹飞,万劫刀刃只余半截,不过三四尺长。

    媚儿身子一抵,降魔剑已经能触及蟏祖,「直道皇天万里平」余威未尽,锋
锐的剑尖自她额际挥落——

    (……赢了!)

    红发女郎自「无心之境」回神,未及欢呼,忽觉胸腹间奇寒彻骨,余光垂落,
赫见抵着身子的平钝之物,非是被拦腰削断的石刃,而是一小块坚冰,才发现整
柄万劫表面覆满白霜,抵着腹间的冰壳里冻着一小节圆锥状的青钢尖刺,似是自
削断的石刃中露出。若非「雪婊子」以凝气成兵的奇寒冻封住尖锐部位,适才她
挥剑直进的刹那间,身子已遭尖锥洞穿。

    这般奇寒真气,媚儿非是初见。

    ——在三乘论法大会的莲台上,同小和尚最终一决的红衫女郎,就曾使过这
种武功!

    心念一动,急急撤剑,剑尖已将她的蛛纹覆面巾削去,一抹殷红自女郎发尖
淌下,幸好并未伤及面孔。媚儿疾退两步,降魔青钢剑斜斜指地,颤声道:「果
然是你!你是水月亭轩的……是镇北将军染苍群的女儿!」

    代替失踪己久的雪艳青穿上金甲的,正是染红霞。鬼先生将存入脑海中的「
玄嚣八阵字」枪法整理出来,由蚳守云负责喂招,顺便指点他的言行举止,以免
露出破绽。

    这一老一少在北山洞窟中动手过招,打的昏天黑地,鬼先生则在一旁观察,
将超卓的记性眼光辅以「思见身中」之能,修正染红霞的招式理路。三人合力之
下,竟将玉面蟏祖出手的模样仿了个七八成,起码外观上没什么问题。

    染红霞自小随父亲、舅舅耍弄旗枪,接触北关「血云都」独门武艺的时间,
怕还早于水月嫡传的武功,于长兵器一门本有基础,非是一问三不知的外行。《
玄嚣八阵字》枪法繁复精奥,充满辩证反诘,极对她的脾性,虽只有鬼先生转述
的外形模拟,已给她偌大启发,与《青枫十三》《十三枫字剑》两部新旧剑法相
互参照印证,又似有新的体悟。

    鬼先生自不会傻到把珍贵的金甲正本与她过目,然而,以染红霞融会贯通的
程度,虽无心法推动,威力全来自本身的内功膂力,然而徒具其形的玄嚣八阵字
枪法在这名秀丽女郎的手里,居然还是颇有威力的,并非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
心中颇生忌惮:「此间事了,需得废了她的内功,免生枝蔓。她最有价值处,在
于{ 染苍群之女}的身份,这点价值毋须如许武功。」鬼先生暗地里下了决心。

    染红霞随车押送万劫,反正有耿照在手,复有冷炉禁道の天险,鬼先生也不
怕她耍什么花样。她陡被叫破身份,心头微凛,一抹额际液润蜿蜒,才发觉覆面
巾已被削落,眯眼凝去,蹙眉沉声道:「我……我在阿兰山见过你。你是那……

    孤竹国的伏象公主!」

    媚儿大吃一惊,怕还在染红霞之上,意识到脑顶的凤翅乌纱璞头早在适才抵
御巨刃连击时,被呼啸的劲风扫落地面,连裹发的纱网都碎裂开来,摇散一头火
焰般的金红卷发;一抹面颊,油彩勾勒的花脸早被泪水冲出两道轨迹,露出异常
白皙的雪肌,遑论心神激动下,毫无压抑的本来喉音。这要再看不出「鬼王」其
实是女儿身的,大概只有瞎子了。

    她掩护被揭,反倒称了心意,当下再无顾忌,大声道:「你……你没死……

    死在莲台下,那杀千刀的小和尚呢?他……他……」忽然说不下去,喉头哽
咽,益发恼火起来:这该死的喉咙!什时候了,使什么性子?怒火上冲,泪水难
以克制的流下来。

    染红霞见她流泪,霎时什么都懂了。明明立场相左,甚至才刚于刀剑之上拼
过生死,不知怎的却像遇见了极亲近的人,鼻头蓦酸,也怔怔掉下泪来。

    媚儿一阵天旋地转,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倏又熄灭,朝身畔矮灌丛一阵乱砍,
用力过猛失了平衡,降魔青钢剑脱手飞出,尤不解恨,起脚踢得一跤坐倒,缩膝
环抱,把脸埋进双腿间,双肩抖动,如小孩般呜呜哭起来。

    染红霞有些怔傻,数日见心力交瘁的疲惫、挫折……等一股脑儿涌上,膝间
一软,坐倒在草丛里,被不远处抱腿痛哭的红发女郎感染了似的,眼泪不知怎的
越拭越多。

    「都……都是你!」

    媚儿哭的片刻,想起罪魁祸首就在身边,猛然抬头,芊芊玉质一指,红着眼
眶扁嘴到:「你……你好端端的去惹他做什么?场边忒多人你不捡,偏偏挑小和
尚上去打擂!都是你!都是你!」胡乱往身前臀后摸索,但降魔剑飞出甚远,哪
里有什么称手兵刃?拽了青草泥土,劈头夹脸朝染红霞掷去。

    染红霞本欲学她抱腿哭泣,发泄伤怀,闻言才警醒过来:「没人知晓耿郎在
冷炉谷中的遭遇。」不闪不避,抬头正色道:「他没死。」

    媚儿一怔,红肿的美眸越睁越大,忽翻身跃起,翩然掠至,跪在地上抓着她
的臂膀,颤声道:「你……你再说一遍。」

    染红霞吓了一大跳,她来的这般迅捷,自己却未感应丝毫杀气,以致应变不
及,盖因此姝全无恶意,心怀一宽,仅剩的一丝提防与恶感随风化散,拉着她的
手,将冷炉谷事说了一遍。

    媚儿越听面色越沉,咬牙切齿,不是追问「他人呢」、「你有没有见着」、
「确定是那个混蛋」等等,染红霞总是如实回答。

    「你怎能这般被他威胁?忒也好骗!」她瞪了染红霞一眼,与其说不忿,倒
像嗔怪居多,总之非恶意敌视,气呼呼道:「你每日最少要见他三回,少了一次,
就别想让你干什么——现在是在他要求你啊,你大方什么?小和尚可能早就被他
给弄死了,你要每天都看几回,才知道她好好的,一有机会,也才知上哪儿去救。」

    染红霞哪省得这些邪派手段?经阴宿冥一提,才知道自己犯了大错,娥眉紧
蹙,忍着不让泪水溢出。这种逞强的模样,意外的赢得了媚儿的好感,心想这女
人也是个软心肠的,又肯替小和尚做牛做马,不比那些妖妖娆娆的大奶红衣毒妇
——

    不过莲台倒塌后,大奶妖妇伤心欲绝的模样挺动人,适才在无央寺见了,愤
世已极的媚儿竟未生出寻她晦气的念头,只觉「她似乎又瘦了」。

    她暗自决定将两人先移除手绢党,暂放入观察名单内;心思单纯、涉世未深
的邵芊芊,怕怎么都想不到自己成了必杀手绢党的名单首位,堪称此际世上最该
死的女人。

    「别担心。」媚儿大方的安慰她。

    「我这便纠集鬼卒,咱俩联手杀进天罗香婊子的妓寨老巢,闹它个天翻地覆!

    把冷炉谷地面一寸一寸掀将起来,本座就不信找不着小和尚;他要有个三长
两短,我全灭了狐异门天罗香给他填坟!」

    这法子只义气尚值称许,其余自然是蠢透了。且不说地狱道一派的实力能不
能挑了七玄中最强的两大势力,破不了禁道黑蜘蛛的屏障,千军万马也只能在谷
外干瞪眼。

    自从那回沿河搜寻耿照下落、意外与符赤锦交心后,染红霞对「邪正不两立」

    有了全然不同的看法——起码在「身为女人」这部分,她认可出身邪派的女
子也能有全心爱人的真性情。

    阴宿冥对耿郎的情意看来不假,无论「鬼王」或「伏象公主」的身份,都没
能阻止她蕴生爱苗,甘愿为他流泪,不惜一切也要替他报仇……这份坦率直接,
赢得了染红霞的敬意。她握着红发女郎白皙绵软的手掌,轻道:「冷炉禁道攻之
不破,便寻到了他,也无法将人救出。游尸门的代表符姑娘,也是他……他的红
颜知己,挺好的人,我信得过她。我们三人联合起来,七玄便有其三,再想法子
里应外合,我觉得成功的机会大些。」

    媚儿想了想,点头道:「那大奶妖妇一脸的聪明相,说不定能想出好法子来。

    真要想不出的话那也不怕,你都说啦,七玄有其三,围殴起来还怕他狐异门
作怪?

    踩也踩死了他。咱们先把妖刀武学抢将过来,断他一条臂膀,再来个倚多胜
少,打输都没天理啦。」

    染红霞有些哭笑不得,正要邀她一起去找符赤锦,忽听一把清脆动听的笑语
银铃般飘来,明明近如附耳,却又难以辨认来源方位。「你这丫头好大口气!成
天喊打喊杀的,当心难招驸马,嫁不出去唷。」

    明明戏谑亲昵、不带一丝恶意的口吻,双姝却在不约而同地露出诡异神情的
同时,惊觉对方面上的怪异之色,忽然会意:兴许并不是只有自己,曾经听过这
个声音,尽管听闻的场合怪到了极点,是不管对谁说出,都只会招来嘲笑的程度
——

    染红霞以余光遍扫四周,不见异状,不知不觉转过身,与绿袍红发的雪肌女
郎背倚着背,以防敌人偷袭。正欲开口,忽听媚儿道:「你……也听过这个声音,
对罢?」

    「……嗯。」染红霞点点头,忽然想起她看不见,轻轻应了一声。

    「醒来之后……」媚儿的声音压得更低:「有告诉过任何人么?」

    不会错了,她跟我一样。染红霞心想。「没有,说了也没人信。」

    「嗯。」媚儿放下心似的,拉开架势,运起役鬼令神功全神戒备,把背门要
害交给了高挑健美的金甲女郎,皱着高挺的鼻山哼笑:「那咱们就来瞧瞧,是什
么人忒本事,竟能进入梦中同我俩说话。喂,有胆子就别藏头露尾的,出来与本
座斗上一斗!你这妖怪!」

    ◇◇◇◇◇◇

    要说七玄中最受人觊觎「圣器」标的,五帝窟无疑是榜上有名。同时持有食
尘与玄母,怎么说都比其他持有妖刀的目标,硬生生多出一倍的成算;同样是拦
路打劫,挑五帝窟似要划算得多。

    这也是漱玉节邀请薛老神君同来的原因之一。

    从进入弃儿领地界,「食尘」便以长刀的形态贮于匣中,由薛百胜负在身后,
细剑「玄母」则佩于漱玉节腰间,不过她另外准备了柄长剑,非到万不得已时,
能不用上玄母就尽量别碰。

    撸管图所载的三条路线之中,漱玉节挑选了绕过大半个弃儿领的小路,原因
无他,「谨慎」二字罢了。水路那条一看就知道是天罗香必选,否则以万劫之沉,
运到祭殿怕已天亮,什么都不用谈了;蟏祖既未现身,蚳守云年事已高,这条路
是打劫妖刀的大热门,犯不着搀和进去。

    经万安擎、万姓义庄到无央寺的大陆是好走,不过居高临下一眺,形迹一目
了然,亦非善选。

    两人各执一盏灯笼,于山径林间施展轻功,一前一后沉默疾奔。这条路线毕
竟兜了圈子,没有磨蹭的余裕,中途若有耽搁,一个时辰内恐怕赶不到撸管图里
标识的集合处。

    然而,要说没有讲上话的时间,未免自欺欺人。

    轻功非薛百胜所擅,漱玉节自离无央寺,始终闷着头一路狂奔,薛百胜年老
佝偻,个子比他还要矮得多,腿长相差更不只一丁半点,为跟上速度,还真没敢
开口说话。两人就这么绷着脸绕完大半座弃儿岭,所幸一路无事,籍月色远眺,
约莫里徐便能接上大陆。

    薛百胜暗忖:「终不能堵着气上那劳什子祭殿。此事关乎帝窟宗嗣,得同她
对个说法,免生差池。」打定主意停下步伐,掸了掸一块生满青苔的大石,一屁
股坐下,捏着葛襟扇凉。

    果然漱玉节不能放着他不管,要是老人牛脾气发作,背着食尘回转还跳山,
七玄同盟因而破局,那可真是荒天下之大谬了;轻哼一声,回头道:「老神君且
忍耐片刻,得到龙皇祭殿,再歇息不迟。」

    薛百胜悠哉悠哉,扪衫道:「我这把老骨头毋须休息,要歇歇的恐怕是宗主。

    宗主轻功虽然佳妙,长途竞力不竞速,这般跑法最伤根本,一会儿在那什么
祭殿须与人动手过招的话,宗主要以几成的功力却敌?是五成,还是三成?」

    漱玉节一凛。她并非糊涂到不要命全力狂奔,只是余怒未消,奔跑间带上情
绪,的确略失节制,当然也不排除有刁难老人之意;陡听此问,不觉有些惭愧,
心情稍平复了些,和声道:「多谢老神君提醒。我们就在这歇一会罢。」寻一株
老树稍倚调息,隔着林间地与薛百胜遥遥相对,也暗示他「这事没完」。

    站在薛百胜的立场,琼飞是他与漱玉节……不,该说是金、水二神岛间最大,
也是唯一的交集与共识。

    若将琼飞推上大位,长期因养不出继承人而伤透脑筋的金神岛薛家,形同一
气由谷底反弹,跃上巅峰,这是十数年而为将那厮逐出五岛、一力促成薛尚与漱
玉节的盟约姻缘的薛老神君,当初始料未及的。

    当然他怀疑过这孩纸不是薛尚的骨肉。薛尚是他的传人、义子,同时也是血
缘极亲的甥舅;若非薛百胜疼爱已极、从小资赋过人的幺妹难产而死,以她の天
分,今日五岛由哪家呼风唤雨,尚未可知。

    只可惜薛尚是男孩。

    纯血断绝的厄运自此缠上了白岛,直到薛尚长大成人,练得一身出类拔萃的
武艺,几乎继承他的衣钵,金神岛仍没个像样的女神君。要漱玉节下嫁,不过是
想断她黑岛一条优秀血脉,稍稍拉近两家的实力差距罢了,没想到薛尚那孩子如
此争气,一举让她怀上了融合两家血脉的天之娇女。

    近有符赤锦、楚啸舟,纯血结合虽极难受孕,可能性几近于无,毕竟不是没
有前例。况且琼飞那孩子眉宇间颇有几分薛尚的模样,老神君的猜疑戒心并没有
持续太久,随着孙女一天天长成,早抛到了九霄云外。

    唯一的遗憾,就是薛尚没挨到女儿出世便撒手人寰,未及亲眼见证纯血融合
的奇迹,教琼飞一出世变成了遗腹女。

    但只要琼飞还在,他薛家与漱家的利益台面上便即一致,无忧扞格,无论如
何薛百胜都必须支持她,否则漱玉节一旦失势,琼飞与宝座必将渐行渐远。黄岛
何家自是强大的竞争对手,何君盼那丫头却难得是个讲道理的,御下堪称有度,
漱玉节不以怀柔,反教黄岛逮着藉口、积极备战,不能不说是一着劣旗,令薛百
胜相当失望。

    若她别花忒多心神在七玄会上,严格管束琼飞的言行,说不定能推迟黄岛翻
脸的时间,甚至说服何君盼放弃竞争,改走携手共荣的路线。以薛百胜的年岁,
亲历过五岛恶斗、无所不用其极的时代,可能的话,他不想再看到那般光景、

    现在可好。五岛尚且斗个没完,居然要改门七玄了——「我观宗主的意思,」

    老人吐气开声,嘶哑的嗓音惊飞林鸟,徒留一地鸟羽。

    「是赞成七玄合并的提议,还是薛某老糊涂了,居然误会了宗主?」

    漱玉节淡淡一笑。「老神君几时看见的?我以为老神君一门心思,全在读书
上哩。」

    薛百胜倒是脸不红气不喘。「就看了两眼,能费多少工夫?宗主在大殿上唇
枪舌战,与那胤家小子你来我往,看似极斗,实是大敲边鼓。我担心除我以外,
余人皆以帝窟五岛为他狐异门暗桩。」

    「是么?」一身黑衣劲装的温婉丽人支颐轻笑,看似颇伤脑筋般,叹息道:
「我以为自己快逼死了那厮,正为功亏一篑扼腕,老神君这要是安慰我的话,倒
相当成功的转移了我的注意力,一点儿都不觉得难过了呢。」

    「高来高去就不必啦,漱玉节。咱们都省省吧,时间不多了。」老人收起笑
容,沉声道:「胤家小子布置这些,不是为你抬轿。你真以为为你能当上七玄共
主?且不说南冥恶佛、玉面蠨祖,光是聂冥途、阴宿冥,就不是靠唇舌能宰制的
对象。你要放弃现成的宗主身份,去给外人打下手,那也是你的事;但七派合一,
却要将帝窟的列祖列宗放在哪里?」

    漱玉节也不生气——至少温文娴雅的俏脸上看不出来——怡然道:「老神君
过虑啦。现今所谈,止于同盟而已,如白道七大门派,大伙儿同气连枝、声息相
通,出了事彼此帮忙,帝门崇祀如昔,不至少了香火。何况于我帝窟五岛,同盟
什么的,不过引子罢了,但求分得好处,莫自外七玄即可;莫非老神君以为游尸
门青面神、天罗香蚳守云,是能放下嗣派、无视列祖列宗之人?」

    薛百胜自知口才不及,没想用说的驳倒她,冷哼到:「我又不能剖出宗主的
心肝来瞧,随你怎么说。但合并也好,同盟也罢,我金神岛薛氏俱都反对到底。

    下回若须决断,宗主记得这点就好。」解开胸前系结,取下刀匣,双手捧过
:「宗主信我不过,要讨回食尘电话,薛百胜绝无二话。白岛若要此刀,自会夺
下宗主大位,毋须趁便取之,宗主勿忧。」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实则重极,要
是漱玉节顺着台阶走下,接过食尘那一刻,黑、白二岛的合作关系从此走入历史,
下回再见,恐怕是敌非友。

    漱玉节江湖混老,就算真有见疑之意,也决计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同他割袍
断义。尽管在她的眼中,老人此举乃是赤裸裸的裹胁,纵使心底将他骂上了千百
遍,面上也只能不露声色,正想说几句软话先稳住他,蓦听一声阴阳怪气的蔑笑
:「争什么?留下便是!」一抹乌影自林间飞出,袍氅猎猎激扬,宛若一头巨大
的乌鸦,袍底翻出一只劲爪,扣向薛百胜手中木匣!

    「……不好!」漱玉节与老人相距甚远,欲救无从,足尖连环,朝那黑袍人
踢出两枚圆石,和身扑卷过去,「镪」的一响,自腰间抽出一蓬青芒!

    另一头薛百胜首当其冲,却无遇袭之狼狈,嘴角扬起一抹厉笑,十指扣紧,
匣身的厚重紫檀连着铰链搭扣等铜件,如泥塑般无声陷穿,牢牢嵌在双掌间,胜
似盘根。

    黑衣人扣匣一拽,「哗啦!」掀飞整面匣盖,匣刀却丝纹不动,如浇铸在薛
百胜一双铁臂之上。他身在半空,无以借力,两枚石子挟着破空劲响接连飙至,
其后尚有漱玉节的剑尖追风而来;身下薛百胜运化双掌,待甩脱刀匣、十指自由,
便是绝学「蛇虺百足」出手之际——

    头戴高冠、乌绸掩面的不速之客等的就是这一霎。

    袍底乌光一闪,半空中刀浪迸散,肉眼难辨,却能由四周破坏的轨迹看出其
威力。两枚飞石还未接近刀芒,便已凭空化为尘粉,随即「叮」的一响,漱玉节
的剑尖撞在黑袍客身侧七八尺处,难在进分许,然而持剑疾冲的力道却未消失,
青钢剑刃猛被夹得弯曲拱起,「啪!」从中折断,反弹的剑尖削过漱玉节颊畔,
差点片下一小块耳垂来。

    美妇人身形急坠,避得无比狼狈,若非她年少时因缘际会,曾见过天下三刀
中号称「王者之刀」的「皇图圣断刀」,这下还以为是「刀皇」武登庸亲临,才
得有这般威加九锡、睥睨宇内的皇者威仪。

    援军尚且如此,正当其势的薛百胜承受压力之大,周身为轰然扩散的刀劲所
笼罩,莫说抽身,连挪动脚步亦有不能,须运起十成功力才能抵住从天而降的罕
世刀威,薛老神君再不顾什么宗嗣什么体面,十指串着刀匣往上一顶,径以「食
尘」为盾,硬扛这股沛莫能御的皇皇刀劲。

    「咔擦」一响,刀匣粉碎,即使隔着刀质绝佳的食尘,老人仍觉的十根指头
仿佛被刀劲生生绞断似的,剧痛难当,勉强接下这逼命的一招。只见半空中黑袍
人收刀倒纵,不忘飞出一脚,将抛悬在无数木碎之间的食尘踢飞,颇具份量的实
力如奔雷一线,飕然没入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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